九锡 第268节
当第一列边军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三皇子李宗简双眼微眯,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寒芒。
大皇子心中感慨,边军将士的风貌果然和京军不同,哪怕相隔较远看得不甚真切,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剽悍的肃杀之气。
紧接着边军骑兵全部下马,随着两边距离越来越近,牵马走在最前的年轻武将的矫健身姿映入三位皇子的眼帘。
相距还有二十余丈时,边军骑卒整齐划一地停下脚步,后方庞大的车队也渐次停下,随即便见那位年轻武将躬身一礼,高声道:“臣陆沉,叩请吾皇圣安!”
二皇子见状嘴角微微勾起。
三人继续向前,后面只有薛南亭等十余位重臣相随,其他官员停在原地。
及至近前,那位年轻武将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大皇子收敛心神,朗声道:“本王奉父皇之命,携两位皇弟及满朝公卿出城,迎接为国效命、屡立功勋的边军将士!今日之荣耀,是为国朝酬谢尔等之功,理应四海传颂、咸使闻之!”
陆沉再度行礼道:“臣代边军将士,谢过陛下恩典!”
大皇子缓步上前,亲手搀扶陆沉的双臂,温言道:“本王久闻山阳侯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一表人才,俊逸非常。”
陆沉只觉一股柔和又坚韧的力量托起自己的双手,不由得心中微动,口中从容应道:“殿下谬赞,臣不胜惶恐。”
这位大皇子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居然有一身不弱的武功。
更让陆沉感到奇怪的是,对方丝毫没有遮掩,仅仅一次简单的接触就向自己展露这个小秘密。
大皇子淡淡一笑,非常自然地收回双手,道:“山阳侯不必过谦,你在边疆面对数万景军都能泰然自若,灭敌于谈笑之间,又怎会因为本王的一句话惶恐?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容易让世人误解,本王是有意欺负国朝的大功臣?”
他这番话自然是玩笑,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在这种场合下说笑。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今日代表陛下而来,臣不敢有丝毫唐突。”
大皇子心中略有些失望,他虽然对结交武将不是很热切,但是陆沉实在太年轻,若无意外将会成为大齐下一位帝王的辅弼之臣,因此他才先后释放善意,然而这员前程远大的边军武将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用意,不免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只不过他城府很深,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随即为陆沉介绍道:“他是本王的二弟,相王李宗本。”
陆沉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洒脱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出人意料地还了一礼,顺势解释道:“山阳侯莫要诧异,本王这一礼是敬为国舍命的边军将士。”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其人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不似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反倒像超然物外的文坛狂士。
大皇子没有给他们谈话的机会,又道:“这位是本王的三弟,建王李宗简,你们先前有过一些误会,想必早已揭开,不如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握手言和。”
李宗简极力控制,但是脸色仍旧有些难看。
陆沉便道:“大殿下言重了,末将乃是臣子,岂能和亲王并肩?至于那些往事……三殿下大人有大量,肯定早就忘了,对吗?”
虽然他的语气很诚恳,可是在李宗简听来似乎带着嘲讽之意,说他堂堂皇子亲王,竟然拿一个边军武将毫无办法,反而自身落个禁足半年的惩治。
“山阳侯乃是于国有功之人,本王自然会尊重。”
李宗简淡淡地说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听出他的不忿,更何况此间这些人精?
好在这位混不吝的三皇子终究明白今天是什么场合,没有任性地胡闹起来,仅仅是语气上略显不谐。
场间隐约有暗流涌动,大皇子却恍若未觉,笑道:“好了,你们改日再聊。山阳侯,除左相身体抱恙归府休养,满朝公卿今日皆至,父皇明言这是为了嘉赏边军将士,希望你们能够体会到朝廷的心意。”
陆沉循声望去,与薛南亭目光交错稍事停留,然后逐一看过去,随即便发现刘守光身边站着一位陌生武勋。
他上次来京城并未见过此人。
大皇子见状便说道:“这位是新任南衙大将军,南安侯侯玉。”
陆沉轻轻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李景达的口中知道此人的存在,今日初见之下,便觉此人不是李景达那种心思简单的角色。
待陆沉与这些重臣相继见礼,大皇子微笑道:“山阳侯,请随本王入城。”
陆沉侧身道:“殿下,请。”
南边原地等候的官员们分列官道两旁,以注目礼看着三位皇子和那个年轻武将走向永嘉城。
侯玉走在那些重臣的末尾,行出数十步后,他状若无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似乎并未察觉到侯玉的目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摆。
侯玉面如古井不波,而且他那张黑黝黝的面庞很难看出表情变化。
注意到李适之简单的动作,他随即转回头望着前方那几个年轻人,在心底悄然冷笑了几声。
第341章 【万众瞩目】
永嘉南城,平康坊。
李氏大宅庭院深深,烟笼寒水,入目之处尽皆花团锦簇,富贵气象不一而足。
东南角的水榭风亭,鬓发花白的李道彦坐在铺着褥子的躺椅上,双手拢在小腹前,眼睛微微闭着,沐浴着暮春时节温暖的阳光。
旁边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质地华贵的单衣,坐在小圆凳上,手里捧着一卷诗集,认真仔细地默读。
少年名叫李公绪,小名稚鱼,乃是李道彦第四子李德之的幼子,也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
清风徐徐,前方水池中隐约可见游鱼穿梭,而风亭外面那些仆人鸦雀无声。
周遭一片祥和安宁。
李道彦缓缓睁开老迈的双眼,唤道:“稚鱼儿。”
少年合上书,起身将手中的诗集交给不远处的仆人,转身回道:“祖父。”
李道彦看着他毕恭毕敬的神情,面上泛起慈祥的笑容,道:“今天很多人都去城北看热闹,包括你那几位不成器的堂兄,你想不想去?”
李公绪脆生生地答道:“孙儿不想去。”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李公绪稍稍思考,然后说道:“因为孙儿想多读书,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
后面那句话终究露出几分稚气。
李道彦笑了笑,悠然道:“你认为今日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去迎接山阳侯陆沉,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句话藏着一个小陷阱,李公绪年纪虽小却很聪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祖父,孙儿没有这样想过。这件事很有意义,可是作为局外之人,将时间浪费在围观看热闹上毫无意义。与其艳羡旁人风光,不如自身奋发图强。”
李道彦的眼神愈发温和,微笑道:“那在稚鱼儿看来,城外相迎之举有哪些意义?”
李公绪眉头微皱,这个问题虽然不算特别复杂,可是对于他来说不免有些艰深。
李道彦没有为难他,话锋一转道:“换个问题,伱怎么看待那位年方弱冠就功勋卓著的山阳侯?”
李公绪答道:“回祖父,古人有云盛极必衰,山阳侯如今声势煊赫,只怕不能长久。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没在京中当过官,一直在边军打拼,对很多官场上的事情都不熟悉。他这次要是只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若进入京中官场,孙儿并不看好他的前程。”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话莫要在外人跟前说起。”
李公绪低头道:“孙儿明白。”
李道彦缓缓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蔚蓝的天幕,轻声道:“京城居,大不易,只不知那位年轻的国侯有没有覆雨翻云的魄力,呵呵……”
少年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陷入漫长的思考。
祖父似乎很看好那位年轻国侯的未来,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
织经司,总衙。
侍女墨凝提着食盒走进那座守卫森严的院落,经由回廊来到东边堂屋前面的抱厦内,绕过屏风直入里间,便见那位年轻的公子伏案窗前,似乎根本不曾察觉有人进来,依然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
墨凝无声轻叹,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柔声道:“公子,该用饭了。”
“好。”
羊静玄将那本卷宗放回原处,起身来到桌边坐下。
墨凝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碧梗米,一碟青菜,一盘冬笋烩糟鸭,还有一盅野鸽汤。
羊静玄吃饭的仪态很细致,格外讲究细嚼慢咽。
墨凝与他相处多年,彼此非常熟稔,倒也不必恪守虚礼,便站在旁边说道:“公子,听说今天城北可热闹呢。几位皇子亲王皆在,朝中除了左相之外,各部衙的主官都去了城外,只为迎接领军凯旋的山阳侯。城里的百姓都盼着看看边军将士的风采,尤其是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羊静玄淡淡应了一声。
墨凝的话题又转到他身上,劝道:“如今边疆战事已经暂时停下,司中事务应该没有那么忙碌,公子何必日日苦熬,你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熬下去只怕……”
她欲言又止,满眼怜惜之色。
羊静玄咽下口中的米饭,缓缓道:“虽然战事暂停,但是织经司何时会清闲下来?尤其是我朝收复大片疆土,那些地盘上鱼龙混杂,保不齐还有北边留下来的细作,接下来织经司只会更忙。前两天舅舅对我说,新任侯大将军特意找到他,说是回京路上遭遇沙州七部好几次偷袭,让织经司派出人手帮他盯着。”
他抬头看着娇俏的侍女,唇边露出一抹讥讽:“听听,织经司在这些大人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
墨凝愧然道:“都怪我多嘴,公子还是先用饭吧,一会饭菜便凉了。”
“已经饱了。”
羊静玄拿起她准备好的帕子擦擦嘴。
墨凝朝桌上看去,只见一碗碧梗米吃了小半,冬笋烩糟鸭基本没有动筷,青菜都是吃了一些。
她无奈地叹一声,劝道:“即便没有胃口,公子还是将这盅汤喝了吧。”
羊静玄望着她坚持的神情,摇摇头道:“你现在愈发像个老妈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汤盅缓缓饮下。
墨凝浅笑道:“只要公子能够养好身体,我就愿意做个老妈子,说不定秦大人见我照顾得好,一高兴赏我几百两银子呢……”
“我打算去定州。”
羊静玄忽地打断她的话。
墨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怔怔地望着年轻男子,喃喃道:“公子,你说什么?”
“我要去定州。”
羊静玄仿若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继而道:“我在总衙磨炼近四年,经我处理的密报千余件,我可以胜任外放的职务。我对织经司的运作章程烂熟于心,也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和培养密探,除去不会武功之外,我具备主管一地的所有能力。淮州苏云青没有怎么与人交手过,所以会不会武功并不重要。”
墨凝眼中的慌乱显露无疑,摇头道:“公子,秦大人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羊静玄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平静地说道:“方才你提起北城的喧闹,其实我很羡慕陆沉,不是羡慕他的军功和爵位,而是羡慕他能和景人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