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67节

  陆通心里颇感无奈,其实这些话他先前已经对萧望之说过,然而朝廷自有规矩章程,萧望之总不可能一直赖在定州干涉李景达的决断,那样早晚会被御史盯上。
  最终还是要靠李景达掌握大局。
  明明陆沉这次回京只是为了打消天子心中的疑虑,看似不算难事,可是老头儿心里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永嘉城西边,有一条横贯齐朝疆域的官道,沿途穿过京畿之地、忻州和江州的交界地带、贺州、湖州和卢州,直达西境边陲的成州。
  距离永嘉城六十余里的一段官道有个别名,当地人称之为庐陵道。
  此地属于京畿之地的最西边,周遭山川环伺,地形较为险要,在数百年前开拓出一条相对平整的道路,这便是古之庐陵道。
  大齐立国后,太祖李仲景下旨在江南修建一条东西方向的官道,其中一段道路便是在庐陵道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只是当地人仍然习惯性地称之为庐陵道。
  庐陵道全长三十余里,中段有一座驿馆,名为庐陵驿。
  日暮时分,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抵达驿馆,驿丞看过对方的公文照会,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进去。
  这支队伍的主人便是南安侯、原成州都督侯玉。
  他从成州青江城出发的时候,身边跟着一支千人的亲卫营,出成州地界进入卢州时,他便将其中五百人打发回去。
  待进入京畿之地之前,他又让剩下五百人原路返回,只带着三十余名亲兵家将继续前行。
  此番入京执掌南衙于他而言是此生难得的机会,自然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带兵进京这种事要是被朝廷御史得知,他肯定得灰溜溜地滚回成州。
  至于先前带兵横穿各州,侯玉并非是为了显摆。
  他担任成州都督多年,对于沙州七部一直杀得很凶,光是死在他本人手上的七部土兵就不下百人。如今他离开军营失去大军的保护,谁知道那些凶残的蛮人会不会在路上偷袭,他必须足够小心谨慎。
  侯玉没有搭理驿丞的溜须拍马,径直来到最好的上房,身旁有数名眼蕴精光的高手一直跟随,其他亲兵家将则在驿馆内外警戒布防。
  约莫一炷香过后,驿丞小心翼翼地敲响房门,随即带着两个拎着食盒的杂役进来,赔笑道:“小人按照侯爷的吩咐让厨房弄了几个拿手菜,还望侯爷不要嫌弃山野粗疏。”
  两名亲兵接过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盘菜肴放在桌上。
  侯玉看着桌上的菜式,目光转向驿丞身后的杂役,淡漠道:“你,过来,每样菜多吃两口。”
  驿丞微微一怔,心中忍不住腹诽此人的架子真大,面上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对杂役说道:“还不多谢侯爷的赏赐?”
  “谢侯爷赏!”
  杂役紧张地磕头,然后起身走到桌边,接过那名虎视眈眈的亲兵递来的筷子,微微颤抖地夹菜。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侯玉没有发话,驿丞和杂役自然不敢擅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驿丞只觉度日如年一般,正当他忍耐不住想要讨好开口时,那杂役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此人双臂猛地绷直,下一刻身体朝上一顶,然后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驿丞和另一名杂役大惊失色,满面惶然地望去,只见那杂役已经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这……这……”
  驿丞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侯爷,小人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侯爷饶命啊!”
  侯玉却没有理他,只是朝旁边的亲兵递去询问的目光,亲兵走到已经暴毙而亡的杂役身旁,仔细观察片刻,起身说道:“禀侯爷,应该是短寸之毒,沙州七部之中的者黄部族人擅长制作这种发作极快、毒性极烈的毒药。”
  侯玉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已经被吓到失语的驿丞说道:“不必害怕,本侯不会迁怒于伱。一会你跟本侯的亲兵说清楚,今天驿馆来过哪些人,又有什么人接触过厨房里的食材。”
  “是,是,小人一定如实禀报。”
  驿丞大口吞着唾沫回应。
  亲兵们便将地上的尸体和活着的两人带出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几名亲兵返回屋内,其中一人恭敬地说道:“回侯爷,现已查明,今日在驿馆内停留过的所有人中,仅有一人进过厨房。其人大概三十岁左右,身高六尺稍过,浓眉、阔耳、塌鼻、厚唇,身材精壮孔武有力。他用的身份是原州厢军校尉,名叫苏其才,属下推断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伪造的信息。”
  侯玉拿起随身携带的水囊饮了一口,冷笑道:“这是第几次了?”
  亲兵答道:“从离开成州疆界到今夜,是第五次。”
  侯玉沉默片刻,双眉微微挑起:“这些蛮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入京之后,你去找织经司提举秦正,将我们掌握的这些刺客的信息告知他们,请他们在京中留心观察。最好是能派一些擅于跟踪索迹的好手跟着我,若发现可疑人物,顺藤摸瓜全部抓起来。”
  “遵命!”
  亲兵躬身应下。
  侯玉起身走到窗边,将挑窗打开一道缝隙,冷眼看着窗外夜色如墨。
  深夜悄然来临。
  在距离庐陵驿大概五六里的荒山野岭,一道人影在夜色中快速前行,片刻后来到一处背风面的缓坡附近。
  这里有十余人正在等候,为首者是一位红衣女子。
  来人年约三旬,身材精壮,正是今日假借苏其才之名进入庐陵驿的下毒之人。
  他来到红衣女子身前,垂首道:“少主,驿馆内很平静,我不敢靠得太近,但是可以确定下毒没有成功。”
  红衣女子平静地说道:“侯玉这个畜生很怕死,再加上我们先前下过几次毒,第一次没有成功,后续便很难起到效果。你已经暴露长相,不能随我们去齐国京城,先回去吧。见到我的阿爸,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我很快就能回家。”
  “是!”
  来人没有任何迟疑,抬起左手按在右胸一礼,然后返身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这时站在红衣女子身旁的中年男人不解地问道:“少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直下毒,你说过侯玉极其狡猾,他既然有了防备,我们继续下毒没有用处。用齐人的话来说,这好像是叫打草惊蛇。”
  红衣女子环视众人,见他们都有同样的疑惑,便轻声解释道:“侯玉既狡猾又张狂,而且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族人。我让他们重复下毒,就是要让侯玉坚定相信我们非常蠢,不光愚蠢还没有正面伏杀他的勇气。只有不断麻痹他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到时候我们再找机会强杀他。”
  众人恍然大悟,中年男人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少主果然聪明。”
  红衣女子淡然一笑,随即不容置疑地说道:“十二叔,你和兄弟们先歇息吧,今晚我守夜。”
  她转身看向庐陵驿的方向,眸光冷厉又决然。
  第340章 【大齐的皇子们】
  永嘉北门,今日戒严。
  城内百姓并未慌乱,因为官府在两天前便贴出告示,边军大将、山阳侯陆沉带着北伐大捷的战利品于今日凯旋,朝廷会派出重臣前往北门外相迎。
  此刻北门附近重臣云集,除天子怜惜左相年老特意让他在府中休养之外,余者尽皆到场。
  枢密使郭从义、右相薛南亭、上将军王晏为首,文武官员齐聚于此。
  然而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在道旁凉棚下端坐的三位年轻人。
  他们都穿着暗黄色袍服,身份不言自明。
  坐在中间的是大皇子、陈王李宗朝。
  身为李端和许皇后的长子,虽然还不是储君,但李宗朝在一些文臣心中的地位很稳固,因为他非常符合仁德之君的标准,性情温厚宽仁又有苍生之念,不像二皇子那般过于潇洒飘逸,更没有三皇子那种骄横霸蛮的习性。
  在今天这种庄严隆重的场合,大皇子格外沉静稳重,相反坐在他右边的三皇子便显得躁动难安,一会歪着身子,一会东张西望。
  “三弟,莫要不耐烦。”
  李宗朝忍耐多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三皇子封号建王,大名李宗简,然而不知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对,他从小便一点都不简单,隔三岔五就能惹出一些事端。
  前年冬天,他因为替李三郎李云义出头,在靖水楼里当众欺压陆沉,虽说没有闹出大乱子,事后仍被震怒的天子禁足半年。
  禁足令刚刚解除的时候,李宗简倒是老实了大半个月,可是很快便故态复萌,成日里章台走马,活脱脱一个荒唐皇子的形象。
  此刻听到大皇子的劝诫,李宗简不禁撇撇嘴道:“大哥,若不是父皇下旨要求,我真没兴趣来迎接那个家伙。而且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一个皇子迎接他,让我这个不成器的过来就行了,怎么能劳动大哥和二哥亲至,他配吗?”
  左右无人,而且李宗简没有刻意抬高音量,因此只有他们兄弟三人可以听见这番话。
  大皇子微微皱眉道:“莫要胡说,若是让父皇听见,你肯定得被禁足两三年。”
  李宗简懒洋洋地说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在父皇面前说这些,除非有人告密。”
  先前一直在悠然出神的二皇子、相王李宗本闻言轻笑道:“三弟,你说谁会告密?”
  “不知道。”
  李宗简摇摇头,颇为光棍地说道:“反正不会是大哥。”
  大皇子无奈地轻叹一声。
  倒不是他拿不出长兄威严,而是皇子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敏感,再加上老三颇受皇后的疼爱,他平时又是那种无所顾忌、摆明无意争储的性子,当真是一块混不吝的滚刀肉。
  他若对其太严苛,朝野上下必然会有非议。
  二皇子似乎早就习惯这个老三的口无遮拦,淡然道:“既然三弟这么说了,那我晚些时候便入宫求见父皇,将三弟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知父皇。”
  李宗简一窒,旋即赔笑道:“二哥,我说着玩呢。”
  二皇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也是。”
  坐在中间的大皇子心下感慨,这大抵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二皇子李宗本乃柳淑妃所出,李宗简则和他一样同为皇后亲生,可偏偏李宗本对他这个老大颇为尊敬,一母同胞的李宗简在他面前却总是放荡恣意。
  而李宗本又能轻松写意地压制住李宗简,这就是三位皇子之间古怪的关系。
  大皇子不愿听两个弟弟胡扯,想起李宗简先前那番话,便认真地提醒道:“三弟,一会边军抵京,你万万不可给他们甩脸子,否则父皇绝对饶不了伱。”
  李宗简没好气地说道:“大哥,我没有那么傻。话说回来,我方才不是故意埋汰陆沉,我是真的不明白父皇为何对他如此看重。我知道他在北伐战役中立下大功,可今天是什么阵仗?除了父皇和左相之外,京中权贵齐聚于此,陆沉真有这么大的体面?”
  大皇子耐心地解释道:“父皇不止是给陆沉体面。荣国公要坐镇边疆不得返京,边军其他将领又不够格,陆沉此番是代表边军数十万将士回京。父皇让我们和朝堂诸公前来相迎,是为了嘉赏所有边军将士的功劳,并非只对陆沉一人。”
  李宗简咂咂嘴,终于停下了抱怨。
  另一边的二皇子眺望远方,悠然道:“来了。”
  北边官道上,十余骑策马疾驰而来,距离凉棚还有二十余丈便下马步行,来到近前躬身禀道:“启禀大殿下,边军车队已至五里地外,即将抵达!”
  “知道了。”
  大皇子淡淡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对两位弟弟说道:“走吧,我们向前迎一迎。”
  二皇子面带微笑长身而起,李宗简耸耸肩,很不情愿地跟上。
  三位皇子当先而行,薛南亭和郭从义分列左右,其余官员依照文武之别和品阶大小依次站定,众人在官道上缓步向前,以示天子对边军有功将士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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