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50节

  “仁厚?”
  王安眉头微挑。
  王承笑道:“怎么不算仁厚?如今河洛城在他的掌控之下,莫说五成家资,就算他派兵将城中大户洗劫一空,谁还敢说个不字?反正他又不打算长期驻扎,目前景军也不会进攻河洛。如此看来,他终究还是心肠比较软,倘若这次是萧望之带兵,临走之前必然将河洛城搜刮得干干净净。”
  “兄长,你终究还是文人性子。”
  王安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道:“你根本没懂陆沉这一手的深意。”
  王承不解地问道:“什么深意?”
  王安道:“他这次突袭河洛是为了将来做准备,肯定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埋下许多伏手。再者,如果这次他将河洛洗劫一空,以后谁还敢坐视他攻城?城内所有大户铁了心和守军站在一起,你可知道这会对齐军造成多大的麻烦?”
  这番话让王承回过神来,不禁点头道:“此言不虚。”
  王安又道:“至于这第二层深意,毫无疑问是在针对我们王家。”
  王承惊道:“针对我们?”
  “仔细说来,倒也不算针对,只是他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自嘲一笑,缓缓道:“因为初珑的缘故,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投向景朝。如今又有这样一件事,翟林王氏便会成为所有世家大族的叛徒。将来若是发生变故,陆沉只需要将今日之事抖露出去,河洛城内所有世族都会明白过来,是我们王家将他们的底细卖个干净,届时翟林王氏如何在门阀之间立足?”
  王承面色微微发白。
  王安见状便宽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证明陆沉真的想迎娶初珑,但是又担心受到翟林王氏的掣肘,所以提前埋下伏笔。或许他早就明白,世家大族传承千年不倒,仰仗的便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孔不入的侵蚀。”
  王承思忖良久,叹道:“他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王安目光深邃,缓缓道:“我现在愈发好奇,他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返回的路上,陆沉的表情略显沉肃。
  他不担心翟林王氏会再度投靠景朝,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不可能接受下面的人反复摇摆,并且对景军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然而这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又不得不防,别看王家兄弟眼下毕恭毕敬,等将来局势稳定,自己的势力开始扩张,王家必然会想方设法从中分一杯羹。
  这无关王家兄弟的品格和操守,而是一个世族本能的需求。
  所以他要给对方提个醒,凡事过犹不及,自己不是那种任人摆弄的糊涂虫。
  “少爷,到了。”
  李承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陆沉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自己居住的院落,目光随即转到旁边:“这几日她是否安分?”
  李承恩回道:“一切如常,钩沉之毒每日不断。”
  陆沉笑了笑,旋即下马走向旁边那座小院子。
  来到正堂,此间无人,陆沉旋即看向厢房,只见庆聿怀瑾正在窗前看书。
  “听说你这几天很安分,表现不错,请继续保持。”
  陆沉走到门边说道。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转过头,看清是陆沉之后便放下书卷,起身走过来。
  “你来了。”
  她语调轻柔地说道。
  明明只是风轻云淡的三个字,陆沉却像是听见惊雷一般。
  他看着这张洗尽铅华的面庞,注意到对方那抹复杂的眼神,似乎仍然带着对他的恨意和痛苦,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从始至终都是生死仇敌,直到此刻亦如是,按说他们无论何时见面,纵然面上能保持平和,实际上只会充斥着敌对的氛围。
  然而庆聿怀瑾迎着他的目光,忽地轻轻哀叹一声,仿佛她此刻的内心极其纠结。
  陆沉打量片刻,直到庆聿怀瑾打算委婉开口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
  “你没病吧?”
  庆聿怀瑾怔住。
  片刻之后,她几乎咬碎银牙,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才有病!”
  第319章 【逐北】
  庆聿怀瑾当然不是脑子坏掉了,更不可能因恨生爱,她只是还没有放弃自救。
  面对陆沉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情,兼之自身被钩沉之毒拖累找不到反制的机会,庆聿怀瑾通过这几天的思考,便想另辟蹊径假意接近对方。
  平心而论,她确实有这样做的本钱。
  她既有景廉族女子高挑窈窕的身段,又有丝毫不逊色江南碧玉的俏丽容颜,再加上出身高贵浸润而成的优雅气质,从四五年前开始便有大景第一美人的美誉。
  在景朝大都,爱慕她的贵族子弟着实不少,其中便有当今景帝颇为疼爱的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至于庆聿恭麾下的年轻将领,倾慕这位郡主殿下的人更是屡见不鲜,譬如去年在宝台山中战死的仆散嗣恩。只不过惧于庆聿恭的威严,以及庆聿怀瑾本人的冷傲,没人敢公开表露而已。
  虽然这两年在陆沉面前屡屡受挫,庆聿怀瑾依然算得上一个聪明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优点。当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她只能强忍着羞恼和恨意,尝试着主动接近陆沉。
  然而对方只用简短的四个字就让她当场破功。
  “郡主,不要让我产生一种感觉,我的对手其实蠢到无可救药。”
  陆沉从庆聿怀瑾身边走过,来到窗前翻了翻她先前在看的书,然后走到一旁的太师椅边坐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转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沉道:“美人计对我无效。”
  庆聿怀瑾眼中闪过一抹怪异之色,微微偏头问道:“你说这是美人计?”
  陆沉笑了笑:“怎么,郡主觉得自己算不上美人?”
  庆聿怀瑾忽地嫣然一笑。
  陆沉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暗想这女人的思维逻辑果然不正常。
  不仅没有小心思被戳穿的尴尬和局促,反而因为自己一句陈述喜笑颜开,毫无阶下之囚的自觉。
  庆聿怀瑾走到桌边坐下,悠然道:“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将来我会让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你在我面前能收一收这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臭模样,我可能愿意陪你聊几句。”
  陆沉语调平静,言辞却像凛冬之风一般直接且凌厉。
  庆聿怀瑾轻哼一声,不过还是端正坐姿,然后岔开话题道:“你准备在河洛城待多久?”
  陆沉不答。
  庆聿怀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感慨道:“陆沉,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多出了一条?”
  陆沉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庆聿怀瑾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在河洛驻足太久,等你拿到足够的好处就会退回去。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南齐边军将至极限,不支持你继续死守河洛。另外一点,你朝中枢真心支持北伐的人不多,倘若后方切断边军的粮草供应,你们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
  陆沉点头道:“嗯,也有几分道理。”
  庆聿怀瑾眉眼舒展,微笑道:“其实你这又是何苦呢?虽然我们是敌人,可我也替你感到不值。你和边军将士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朝廷那些达官贵人却在拖你们的后腿。若你们能一直取胜倒也罢了,万一哪天你在战场上失利,我可以断定那些人会将无数脏水泼到你身上。”
  陆沉听到这儿,失笑道:“郡主打算策反我?”
  “不能说是策反,而是敬重你的才干,不忍你在南边浪费年华。”
  庆聿怀瑾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巴不得你死在南齐君臣手中,就像当年的泾河主帅杨光远一样。可是你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若是走上杨光远的老路岂不可惜?如果你愿意投奔我朝,我保证你可以施展全部的才华,率领大景铁骑横扫天下,成就名留青史的伟业!”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这些话的价值。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为你留在南齐有三大隐患,投奔我朝则有三种好处。”
  陆沉闻言不禁笑道:“但请直言,我洗耳恭听。”
  “其一,虽说你们在这两年的战事中取得很多胜利,但是从国力对比来看,大景远远强过南齐。随着你在战场上的出手越来越多,大景很快便会针对你制定各种对策,将来你面对的敌人会越来越强,而且南齐的国力难以支撑你长时间北伐,这本来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我对这一点持不同的看法,不过你继续说。”
  “第二,就算你表现得再好,南齐君臣也很难真正信任你。这次你们收复东阳路,我敢打赌新设的都督府与你无关,你肯定会被排除在外。但你来大景则不同,我朝陛下雄才大略用人不疑,不管你是景廉人还是齐人,只要你肯为大景效力都会得到重用,高官厚禄更不在话下。”
  “听起来确实不错。”
  “第三,你朝中枢之所以难成合力,不是因为那些官员品格低劣,而是北伐不符合江南世族自身的利益,这是根本性的矛盾,就算你朝皇帝英明神武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换句话说,北伐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你哪怕付出全部的心血,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庆聿怀瑾语重心长,轻声道:“与其浪费一生的时间,你何不投奔我朝,成就一番横扫天下的霸业?”
  “以前没有看出来,郡主的口才还算不错。”
  陆沉简单而又淡然地回应着,随即说道:“可是你方才说过,即便我夸过你,你也只会让我死得痛快一些。”
  庆聿怀瑾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你投奔我朝,那我们就是自己人,过往的一切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道:“可是死在我手中的景军太多了。”
  “你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迂腐了。”
  庆聿怀瑾洒然道:“彼时各为其主,自然不能手软。再者说了,死在战场上的燕军难道不是齐人?虽有一江之隔,并不能改变他们和你们血脉相连,可你和南齐边军并不曾手下留情。人世间沧海桑田,每个人的身份和立场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在你们齐人的史书上不乏此类记载。”
  陆沉缓缓道:“话虽如此,我不相信你可以代表你朝皇帝的想法,或许他对我只想杀之而后快。”
  庆聿怀瑾坦诚地说道:“我自然不能代表我朝陛下,但我可以说服父王,然后我父王可以劝说陛下,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思忖片刻,淡淡道:“郡主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你与其想着策反我,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家的安危。”
  庆聿怀瑾一怔,道:“此话何意?”
  陆沉抬眼望着她,直白地说道:“从郡主的话锋可知,你非常笃定令尊在景帝面前的影响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从古到今无数君王,谁能忍受一个臣子在朝堂上拥有令尊一样的权势和地位?”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随即微微昂着下巴说道:“你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高明。”
  “是吗?”
  陆沉淡然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架上的毛笔信手划出一副简易的局势图,指着上面的河洛和东阳路说道:“郡主这么聪明,能否解答我一个问题,为何我朝边军这大半年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地?”
  庆聿怀瑾微微撇嘴,暗道你不就是想吹嘘自己吗?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说道:“燕军战力孱弱,景军兵力有限,而我朝北伐势在必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郡主看不清此间局势,令兄初来乍到仍旧带着骄横之气,故而你们会连战连败,这些事并不稀奇。可是我想问郡主一句,难道令尊也看不出伪燕的处境岌岌可危?”
  庆聿怀瑾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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