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49节
其实早在一段时间之前,陆沉还没有领兵接近河洛的时候,朝中便已经确认萧望之即将收复东阳路全境,关于那片广袤疆域的人事任命已经提上日程。
最先确定的是东阳路改制为定州,首任定州刺史由原礼部侍郎陈春担任,然而更重要的定州都督一职却始终悬而未决。
究其原因,群臣猜不透李端的想法,提出几个老牌武勋的人选都被天子否决。
有人猜测天子或许属意陆沉,随即又觉得这个猜想太过离奇。
不论陆沉有多大的功劳,他实在太年轻了,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后辈出任一路主帅,恐怕会在朝野上下引起非议。
枢密使郭从义清了清嗓子,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南衙李大将军担任定州都督。”
当此时,李景达正站在末尾出神。
自从去年他麾下的徐温通敌叛国被查处,这位南衙大将军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便不断降低,只能在南衙继续体会大将军的威严,偶尔试着找找陈澜钰的麻烦,但是从来没有得逞过。
此刻忽然听到郭从义提及自己,他略显茫然地抬起头,便对上天子沉静的眼神。
“郭从义你个老不死的!”
李景达在心中怒骂,他放着好端端的大将军不做,跑去边疆跟景廉人拼命?
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边军那是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地盘!
朝廷不想让萧望之独掌两地军权,这个定州都督必然得和萧望之撕扯,少不了暗中较量,不管谁去定州都得脱层皮。
若是那些赋闲在家的老不修倒也罢了,我堂堂南衙大将军跑去和萧望之抢饭吃?
你有病啊!
李景达一边暗中叱骂,一边飞速开动脑筋,无论如何也得驳斥郭从义的突然袭击,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却见李端颔首道:“唔……这个提议不错。”
李景达愣住。
郭从义顺势说道:“成州都督侯玉劳苦功高,又有识人之明领兵之能,臣举荐侯玉继任南衙大将军。”
李端沉吟道:“侯玉……王卿家、刘卿家,你们意下如何?”
王晏和刘守光都没有反对。
大齐几座边军都督府中,除淮州萧望之和靖州厉天润之外,便只有成州都督府因为要应对沙州七部的袭扰,时常会有战事发生。
论资历、军功和年龄,确实没有人比侯玉更适合分掌南衙六军。
李端便道:“那便依郭枢密所奏。”
其实他心中略感可惜,本来郭从义提出李景达这个人选,他便想让陈澜钰暂代南衙大将军之职,只是郭从义随即说出侯玉的名字,让他无法强行安排。
陈澜钰和侯玉相比,各方面都欠缺不少。
“陛下……”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李景达微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李端循声望去,微微眯眼道:“莫非李卿家不愿为朕分忧?还是觉得定州都督之位不配?”
李景达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连忙道:“臣岂敢!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齐保境安民!”
李端称赞道:“甚好,卿家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事已至此,李景达只能躬身领旨谢恩,心里却将郭从义的母系长辈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定州都督的人选已经确定,但是此事还没有完结,毕竟一座都督府不可能只有都督一个光杆司令,下辖将领、军队以及驻地安排,乃至都督府属官的委派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这些细节自然由枢密院拟定,李端只需要最后审阅即可。
郭从义等人心中略有些不解,天子好像遗忘了一个人?
即便陆沉现在的年纪不适合掌军一路,总不能还是原先的山阳县男、锐士营都尉,这显然无法让边军将士服气。
薛南亭亦感意外,于是上前奏道:“陛下,关于锐士营都尉陆沉——”
“右相莫急。”
李端似乎早有准备,温和地说道:“朕已经决定加封陆沉为山阳侯,这道封赏会和萧望之的加封圣旨一同昭告天下。朕当日在城楼上对京中百姓说过,绝对不会亏待每一位边军将士。但凡立下军功之士皆有封赏,陆沉自然不会例外。”
“除了这个国侯之爵,朕还有几件厚赏,等他入京之后朕会当面给他。”
天子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第318章 【春风乍起】
二月春风似剪刀。
河洛城中,渐趋安宁。
经过数日惴惴不安的观望,城中百姓发现这支齐军虽然谈不上和善,但是军纪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的屠城之举。
戒严令依然没有解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自己居住的民坊或者街道,而且每处要道都有齐军锐卒把守。
只要没有出格的举动,那些军汉并不会强迫所有人都龟缩在家中。
虽然内外交通已经隔绝,但是河洛城内的储备非常充足,一两个月不会有问题。
原先燕国的朝廷官员被张璨的死士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便成为齐军维护城内民生的苦力,就连宰相王安也不能幸免。
今天上午,王安终于可以回到暌违多日的王氏大宅,他望着自家内外五步一岗的齐军精锐,小心翼翼地说道:“陆都尉,请。”
陆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大步走入兰雪堂内。
李承恩和谭正紧随其后。
众人入内之后,陆沉的亲兵便关上大门,巡视周遭。
堂内除了王安,还有一位王家人,其人年近五旬,神色略显紧张。
河洛城失陷这段日子以来,这位中年男人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得遇良配,陆沉必定前程似锦,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个年轻人翻脸不认人,拿翟林王氏做筏子震慑人心。
尤其是王安始终没有回过家,府中内外都是齐军把守,这更让他心中惶恐。
此刻终于见到陆沉的真容,王承先是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俊逸,然后连忙上前行大礼道:“罪民王承,拜见大齐陆都尉!”
王安的嘴角抽了抽。
王承还没有俯下身,便有一双稳健的手托住他的双臂,随即便听陆沉说道:“伯父不必多礼,小侄承受不起。”
伯父……小侄……
王承暗自琢磨这两个称呼,抬眼便看见陆沉温和的神情。
饶是这位文坛大家在与人辩经析义时口若悬河,此刻也不禁失语。
陆沉松开他的双臂,微笑道:“伯父,我们坐下说话吧?”
王承此刻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会翻脸,很显然他愿意接受王初珑的婚事。
纵然心中柳暗花明,王承也不敢在陆沉面前摆岳父大人的架子,相反显得十分局促。
王安见状便笑道:“兄长,陆都尉此前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毕竟咱们王家暂时还不能暴露底细。”
陆沉接过话头道:“没错。其实小侄本该早些来拜望伯父,只是不想惹人生疑,因此耽误了几天时间。”
王承感慨道:“你军务繁忙,其实打发人说一声便可,不必亲自走一遭。”
陆沉笑了笑。
众人相继落座,王安见自己的兄长依旧沉浸在看女婿的情绪中,便主动挑起话题道:“陆都尉,大军准备停留多久?”
陆沉坦然道:“最多两个月。”
见他丝毫不作隐瞒,王安只觉心中十分熨帖,沉吟道:“庆聿怀瑾在你手中,庆聿忠望和谋良虎肯定投鼠忌器,河洛暂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依我对景帝的了解,他不会退让太多,顶多就是默认大齐占据东阳路。”
陆沉道:“庆聿忠望率领的万余骑兵目前驻扎着河南路境内,谋良虎也领兵退至江北路,其实这便足够了,我不是很在意景帝是否愿意退让。”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
陆沉继续道:“今日来此,主要是想拜望伯父,其次是有几件事和二位通个气。”
王安正色道:“请说。”
陆沉抬手指着左侧的谭正,道:“他叫谭正,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将来便由他负责河洛城内的情报传递。以后你们若有消息可以直接交给他,会更加安全且便捷,不需要再走伱们原先的邮路。”
谭正向二人拱手一礼。
王安颔首道:“如此甚好。”
陆沉又道:“其二,我准备让城内的门阀世族出点血,王家肯定不能例外,所以先和你们招呼一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淮州军辛辛苦苦打下河洛,总不可能白来一遭,至少也得捞回足够的利益。
陆沉对于军纪的要求很严厉,再者城中那些苦哈哈哪有什么浮财?
要抢当然得抢富人。
王承忍俊不禁道:“都尉放心,王家肯定不会落于人后。”
王安却知道陆沉的想法没有那么简单,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血。
果然便听陆沉说道:“伯父先听我说完。田地房屋之类的我们带不走,但是金银和粮食不同。我先给二位交个底,这次我没有设定一个固定的数额,但凡是城中世族富户,必须交出五成的浮财。”
王承一怔。
王安笑道:“无妨,就当是翟林王氏给初珑准备的嫁妆。”
陆沉不由得高看他一眼,能够面不改色地交出五成家资,哪怕并不包括田地和房产这些大头,都已经可以用伤筋动骨来形容。
王安又道:“都尉是想从我们这里得知,城中其他人家的底蕴有多深?”
陆沉微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王相。”
王安想了想说道:“请给我三天时间。”
陆沉颔首应下,与二人闲谈一阵,聊了聊和王初珑之间的几件趣事,随后便起身告辞。
王家兄弟恭敬地将他送出府,然后转身折回。
回到兰雪堂内,王承问道:“你今日可以留在府中?”
王安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饮了一口,轻叹道:“来的时候他说过,今日让我在府中暂歇半日,明天再去宫中办事。”
王承回味着方才那场短暂且仓促的会面,一时间心有所感,喟然道:“此子还算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