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27节
再往后便是陆沉在军中崛起,一次又一次为大齐建立功勋。
良久过后,羊静玄抬头望着自己的舅舅,目光略显锐利:“其实外甥也不太明白,舅舅明明是坚定地拥护北伐,为何不肯给萧都督和陆都尉不遗余力的支持?”
“支持?”
秦正摇头笑了笑,缓缓道:“萧望之如今是从一品淮州大都督、超品郡公之爵,手握淮州九军十余万兵马。陆沉弱冠之龄,职、勋、爵应有尽有,而在两年前他只是白身商贾之子。诚然,这些都是陛下对他们的恩赏,与我没有太多的关联,可你这两年整理北地情报,应该知道织经司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助力。”
羊静玄不禁微露愧色。
秦正这话没有丝毫夸大,北伐战事进展如此顺利,织经司付出了多少人力和心血外人并不知晓,但是羊静玄很清楚,他还知道为了保证苏云青有足够的人手,秦正往北边派去大量精锐。
织经司四大检校,如今苏云青手里的人才已经远远超过其他三人,是名副其实的实权第一。
秦正继续说道:“伱觉得边军将士很不容易,朝廷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萧望之和陆沉的决定是不是一定正确?”
羊静玄低声道:“可是这两年边军从未败过。”
“罢了。”
秦正轻叹一声,又道:“暂且不争论谁对谁错,但是你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织经司的大忌,不要再有下次了。”
羊静玄垂首道:“是,舅舅。”
秦正望着他此刻的姿态,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妹妹,语气稍稍放缓道:“你以为将这份战报藏起来或者毁掉,宫里就不会知道北边的情况?左相等人就会变成睁眼瞎?静玄,织经司虽然掌握着最便捷和通畅的消息渠道,但我们不是唯一,明白了吗?”
羊静玄心中一凛,立刻领悟他这番话里的真意,老老实实地回道:“舅舅,外甥知错了。”
秦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浮现出那封战报的内容。
这个陆沉真是胆大包天,萧望之居然会同意他的设想,难道他们就没有考虑过京中会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
等他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拜见天子之后,立刻便感觉到左相李道彦朝自己投来一瞥。
秦正自然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
御案之后,李端面带笑意地问道:“秦提举,北边战局可有进展?”
雷泽大捷的余波渐渐散去,朝野上下都在期待淮州军顺利光复东阳路,完成十四年来首次收复大片故土的壮举。
因为边军的卓越表现,李端声望大涨,各项政令畅通无阻,这在过往是很罕见的状况,因此他的心情格外畅快,就连那抹关于陆沉身世谣言的阴霾也可以暂时忘却。
秦正垂首低眉,轻咳一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今日来报。雷泽大捷之后,淮州都督萧望之亲领主力继续北进,逐渐扫清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外围的据点,目前正在围攻汝阴。与此同时,萧望之任命锐士营都尉陆沉为西路军主将,率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盘龙军持续西进,连克清流关和饶阳城,正朝旧都挺近。”
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在秦正说到前面那一半的时候,李端和数位重臣频频颔首,然而当他说完陆沉的动静,众人不由得面色微变。
“陛下,陆沉这是被先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轻敌冒进,骄兵必败!”
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当即出班禀奏,语调铿锵有力。
曾经挺身而出支持北伐的南衙大将军刘守光神情凝重,缓缓道:“臣附议。”
枢密正使郭从义轻叹道:“萧望之怎能同意如此冒险的决议?他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光复东阳路唾手可得,有何必要行险开辟西线战场?”
几位手握军权的武勋第一时间表达对陆沉和萧望之的不满,甚至不需要那些文臣引经据典,而这一次右相薛南亭也没有力挺边军,主要是陆沉的想法委实突兀。
李端听着众人的意见,并未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
还于旧都这四个字,朝廷已经喊了很多年,在坊间可谓人尽皆知,但是在朝堂上尤其是在这些重臣心里,其实是一个很敏感且尴尬的话题。
当然,眼下的问题不在于迁都的麻烦,而是这些武勋重臣不相信陆沉可以打下河洛。
令人不安的静谧之中,李端看向枢密郭从义,面无表情地问道:“郭枢密不看好边军此战?”
郭从义正色道:“陛下,臣绝对不怀疑萧、陆二位的能力,但是臣认为一切要从实际状况出发。以淮州军目前拥有的兵力,吃下东阳路都稍微有些勉强,更何况还要考虑应对景朝的反扑。这个时候陆沉带着一部分兵力冒险进攻河洛,臣就算陆沉领兵之术天下无双,只带几万兵力就能打下河洛,然后他如何能守住?”
李端道:“朕可以调南衙诸军北上。”
“陛下,恕臣直言,这根本来不及。”
郭从义神情凝重,诚恳地说道:“首先,永嘉距离河洛两千余里,等南衙各军赶过去,路上至少需要两三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伪燕和景国反应过来,并且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夺回河洛。其次,臣支持萧望之收复东阳路,是因为此地和淮州相连,他可以从容制定守御措施。河洛却不同,至少我朝目前还没有能力将河洛、京畿之地、东阳路和淮州连成一片。”
李端的目光不由得晦涩起来。
郭从义继续说道:“最后,这些推断是建立在陆沉可以收复河洛的基础之上。臣不看好他能做成这件事,因为河洛城里还有几万景军,用来守城绰绰有余。假如陆沉这支西路军被拖住,我军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救援,而一旦他陷入敌人的包围乃至被击败,这会动摇到边疆的局势,甚至有可能导致全盘尽输,将先前的胜果拱手送出!”
李端沉默良久,缓缓道:“枢密希望朕如何做?”
郭从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斗胆,恳请陛下降旨陆沉,命他立刻率军撤回东阳路境内,协助萧望之光复全境,最多只需要守住清流关即可!”
第293章 【君命有所不受】
郭从义对于陆沉若是战败的担忧,才是殿内群臣神情凝重的根源。
无论是真心支持北伐的薛南亭和秦正,还是被迫接受的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他们都是齐朝的臣子,不会分不清自己的立身之本。
在边军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两边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和振奋,朝堂上出现罕见的和谐之景,所有人都支持淮州军收复东阳路,自然不希望到手的鸭子飞了。
便如郭从义所言,如果陆沉在河洛城下战败,这将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
届时萧望之在折损近半兵力的情况下,肯定守不住刚刚收复的东阳路,甚至有可能危及淮州。
殿内任何一位重臣都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以前边军每次冒险都能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纵然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这次陆沉的想法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毫无收益。
就算他能打下河洛,他手中那点兵力如何能够守住?
就算他能守住一时,将来朝廷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援遥远的河洛,挡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扑?
一些重臣考虑到更长远的局势,甚至担心朝廷会被那座旧都活活拖死。
文臣之列,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按理来说他应该驳斥郭从义的建议,尽可能地维护边军将帅,可是他心里同样有些不安。
陆沉此战无非是三种结果,战败自不必提,取胜依旧是两难境地,要么拼尽一切死守河洛等待援兵,要么及时撤退返回东阳路。
不管怎么看,他都没有如此行险的必要啊……
殿内一片寂然,气氛十分压抑。
御案后的天子似乎犹豫不决,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出班道:“陛下,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非常妥当。如今陆沉应该还在逼近河洛的路上,敌军暂时没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因此陛下让他撤回东阳路境内,对于这支西路军并无影响,也不会打击边军将士的信心。等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朝廷对边军将士论功行赏,继而稳定北疆局势,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端环视群臣,脑海中忽地浮现“翟林王氏”这四个字。
苏云青这份战报显然不是他凭空臆想,因为这是一份涉及到淮州军具体战略的奏章,如果不是萧望之和陆沉告知详情,他没有那个胆子肆意编造。
换而言之,陆沉肯定有把握收复河洛,然而这之后呢?
据他所知,翟林王氏虽然底蕴深厚,应该没有能力控制河洛全城。
李端注意到左相始终一言不发,便看向李道彦问道:“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抬头迎着天子的目光,缓缓道:“陛下,我朝承担不起陆沉所率西路军战败的后果。臣老迈,不及年轻人锐气丛生,但是臣认为见好就收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李端又看向右相薛南亭,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能理解薛南亭此刻的纠结,因为陆沉的决定委实令人不解,连他自己在知晓翟林王氏的前提下都陷入迟疑,更何况是不知北地具体情形的薛南亭。
至于织经司提举秦正,他除了本职事务之外,从来不对朝廷决策发表看法,李端一直都很欣赏他这个优点,自然不会在此刻逼迫他开口。
满朝重臣皆反对,这种状况便是天子也得慎重考虑。
良久过后,李端终于开口道:“中书拟旨,命陆沉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轻敌冒进,不可强行深入盲目进攻,一切决定皆以优先收复东阳路为准则。织经司以八百里快马即刻将圣旨传予陆沉。”
李道彦和秦正相继领旨。
郭从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天子竟然还会偏向陆沉。
这份圣旨最多只能算是提醒和警告,而非他先前所言,强命陆沉率军撤回,如此一来陆沉便有了很大的余地。
所谓轻敌冒进和盲目进攻,远在南方永嘉城的君臣如何能比陆沉看得更清楚?
当然,这份圣旨的意义在于事先划出一条线,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肯定是萧望之、陆沉和淮州军将士们的功劳。
可若是将来出了问题,这份圣旨便会成为索命符。
郭从义仍不满足,他自问此番不是针对陆沉,而是切实为大局着想,因此继续坚持道:“陛下,臣认为如今召回陆沉更加稳妥,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罔顾旨意,强行进逼河洛城!”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犹豫,干脆地说道:“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郭从义一叹,拱手道:“臣遵旨。”
群臣相继告退,唯有秦正得到李端的示意,独自留了下来。
片刻过后,李端神情复杂地说道:“陆沉这次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秦正明白他话中深意,因为朝廷压根没有想过这么快攻略河洛,这里面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绝非一场大捷就能解决。
一念及此,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陆沉想必已经得到翟林王氏的确切答复,因此他才敢领兵直逼河洛。其实无论他能否成功,这次都会发挥非常正面的作用,可以向天下人宣示大齐有能力收拾旧山河。这对民心尤其是北地人心的鼓舞和笼络十分重要。”
“朕知道,其实方才那些人也知道,但是他们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
李端语调喟然,继而道:“陆沉考虑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朕和朝臣们必须得斟酌他一旦战败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秦正便劝慰道:“陛下无需太过担心,臣相信萧都督肯定能把握大局。”
其实他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苏云青这封战报更像是一次试探,是以萧望之和陆沉为首的淮州边军对朝廷的一次试探。
好在天子最终还是坚持住立场,没有走到边军将士的对立面。
希望他们可以理解天子的苦衷。
……
北燕,尧山关。
一场恶战将将落幕,在经过好几天轮番厮杀之后,这座关隘终于被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和赶来支援的盘龙军联手攻破。
这场战役没有任何的取巧之处,景军始终坚守关墙不出一步,淮州西路军依靠将近五倍的兵力优势,在鏖战六场之后强行冲关。
关内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不少地方陷入熊熊大火。
景军在确认守不住的前提下,将关内的粮草物资烧得七七八八,最终只有两千余人在两千左右骑兵的掩护下向西边败退。
至此,河洛城东边最后一道屏障失陷。
临时节堂之内,数位主将尽皆血染战袍,陆沉亦是如此。
此间气氛略显凝重,不仅仅是因为这场攻坚战异常惨烈,还因为堂内站着一位略显紧张和局促的宣旨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