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89节

  “陛下,倘若北伐成功之后,我朝仍然要面对景朝这个强大的敌人。无论是永嘉城里的世家权贵,还是拼死作战的边军将帅,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左右横跳的门阀继续窃据高位。想要对抗景朝并且至少维持不败的局势,内部的团结至关重要,翟林王氏如果高高在上,必然会在我朝内部插进一根尖刺。”
  李端双眼微眯,修长的手指扣在阑干之上。
  “朕无法将王家的诚意拒之门外,因为只有像王家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北伐才会越来越顺利,此乃大势所趋,非个人好恶可以左右。”
  李端望着北方的天幕,语调悠远寂然。
  秦正没有争论这个话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边至尊的艰难,虽然名义上是干纲独断的天子,可几乎每件关系到大齐命运的大事都需要斟酌各方的利益得失,于是平静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让人提前放风做好铺垫。”
  李端面上浮现欣慰的神色,旋即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王家如今掌权的兄弟二人,王承本就是无心仕途的文坛大家,将来让他去风雅学宫领山长一职便是,至于王安……他做过伪燕宰执,入我朝中枢自然不妥,可以给他一个虚衔荣养。王家子弟无数,其中肯定有不少年轻俊杰,让他们自己推选几个人出来,或入朝或从军授予实职即可。”
  秦正一一应下,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样的安排虽然妥当,恐怕不能让王家满意。”
  “今时不同往日,王家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李端眼神温和,语调中终于显出几分帝王的威仪,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者,王家不是准备和广陵陆家结亲?既然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陆沉身上,那么朕提拔重用陆沉,也算是从侧面给他们一份保障。将来陆沉青云直上,王家女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王家自然也能从中获益。”
  秦正在天子面前历来不苟言笑,但是此刻有些忍不住笑意,感慨道:“陛下言之有理。”
  李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悠然道:“这些门阀世家历来以联姻为维持根基的不二法门,朕让陆沉登上高位,想来很符合他们的愿景。”
  秦正笑道:“极是。”
  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几件小事,本来没必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但是此刻听天子的话锋似有指婚之意,便提醒道:“陛下,谈及此事,臣忽然想起和陆沉有关的几个消息。”
  “说来。”
  “据臣所知,陆沉上半年去伪燕宝台山,协助那个草莽帮派七星帮操练军卒对抗燕军,这件事除了是和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有关,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七星帮之主林颉乃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他的女儿林溪曾经化名菩萨蛮,在北地多次刺杀景朝和伪燕权贵,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
  李端淡然道:“你是说陆沉和那个林溪关系太过密切?”
  秦正点头道:“不止如此,林溪以师姐的身份传授陆沉武功,而且两人在宝台山里已经定下亲事。”
  李端稍稍思忖,从容地道:“这不算什么,朕下旨许他同时迎娶二人,不分大小。”
  秦正又道:“还有一件事,但是臣不敢保证真伪。陆沉和厉大都督的长女厉冰雪交往颇密,两人之间似乎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李端怔住。
  王家女和林溪虽然身份相差极大,说到底都只是陆沉的个人问题,不至于影响到天下大局,但是厉天润最疼爱的长女却又不同。而且他这个皇帝总不能太过荒唐,出于大局考虑给陆沉赐婚无伤大雅,可如果圣旨上是三名女子同时嫁给一夫,其中还有他亲封的朝廷武官,这事落在史书上岂不是会让他成为笑柄?
  一念及此,李端忍不住笑骂道:“陆沉这家伙看着老实本分,怎么私下到处沾花惹草!”
  然而他眼中殊无笑意。
  秦正对此心知肚明。
  天子对陆沉的器重除了他本人的能力之外,更多是出于对萧望之的拉拢,毕竟这位淮州大都督相较厉和朝廷有些疏远。在这个基础之上,天子不会压制陆沉的崛起,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加速提拔,比如最近翟林王氏的突然入局。
  可是陆沉本身就有萧望之的力挺,还能和靖州大都督产生密切的联系,尤其是他和厉冰雪之间难以确认的关系,肯定会让天子产生一丝疑惑。
  一个横跨两大边军都督府、即将和北边最大的门阀世家联姻、同时还有天子赏识器重的年轻武将,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境况?
  眼下他自然比不得萧望之或者厉天润,然而身为帝王不可能只看当下。
  秦正没有给出任何意见,作为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只需要闭嘴不言。
  良久过后,李端温和地说道:“相较防患于未然,朕更愿意用人不疑。不过这小子太能招惹桃花,朕得提醒他几句,以免将来闹出一大堆麻烦事,朕总不能下旨许他娶上十七八个老婆。”
  秦正心中了然,知道天子已经下了决断,至少眼下陆沉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依旧一片光明。
  至于将来……谁又知道世间沧海桑田会变成什么模样?
  “陛下圣明。”
  秦正躬身一礼。
  李端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伱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今日特意提起这些琐事,是不是担心将来有人借此攻讦陆沉,进而破坏北伐大局?”
  秦正笑而不答。
  李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字字道:“安心,朕非昏君。”
  第243章 【一点微光】
  年关将近,北燕东阳路境内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庆氛围。
  随着涌泉、谷熟、青田和通山这四座连接南北的要塞落入淮州军手里,对方已经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哪怕只是引而不发屯兵驻守,也能让燕军防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汝阴城这段时间出现大量乡绅富户出逃的情况,他们无一例外是携家带口往河洛城而去,因为谁也无法保证燕军可以挡住淮州军前进的脚步。
  一旦淮州军兵临城下,届时谁都走不了。
  李守振自然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出现,少数富户出城对于城防的影响不大,可默许和纵容这种行为会对城内的民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从六天前开始,汝阴城便宣告戒严,若没有大将军府的条子,谁也无法随意出城。
  这只是让李守振头疼的事件之一,而且还是相对不重要的情况。
  “今日可有最新的军情急报送来?”
  日上三竿之时,李守振刚刚走进议事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双眼满是血丝,显然这段时间都睡得不踏实。
  一众幕僚纷纷摇头,其中一位名叫凌秀山的中年男子说道:“回大将军,目前边境上暂时还能维持先前的境况。淮州军虽然有所动作,但基本上都是小规模出动,并未将战线往北推进。”
  李守振走到沙盘旁边,看着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边境局势,仿佛这样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淮州军在攻占谷熟之后,已经占据东阳路的南大门,无论是往北进逼汝阴、往西攻取宁陵还是往东继续扩大占据的地盘,理论上都没有太大的阻碍。
  然而对方在取得先期的巨大优势之后,忽然主动放缓进度,呈现出小富即安的姿态,这在李守振看来显然太过反常。
  “现在南齐淮州军的布置是什么状况?”
  李守振转头望向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其人名叫严绪,乃是察事厅在东阳路的负责人。
  王师道返回河洛之后,便由严绪统领察事厅在此地的密探,为军方提供情报支持。
  李守振手里当然也有一套斥候系统,但此刻他不希望漏过任何有用的情报。
  严绪沉稳地回道:“禀大将军,近段时间察事厅的兄弟和南齐织经司以及淮州军的斥候多有交手,对方实力很强,我们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根据眼下收集到的信息判断,淮州镇北军驻扎在通山城,来安军驻扎在谷熟城,这两支军队是淮州军当中最强的精锐主力。除此之外,我们在谷熟城附近发现广陵军和泰兴军的旗号,他们以谷熟城为核心,逐步侵袭周边区域。”
  李守振微微颔首,这和他掌握的情报大致相同,严绪此人不论能力高低,至少是一个肯说实话的官员。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标识,又问道:“如今淮州军是萧望之亲自坐镇指挥?”
  严绪答道:“我们的人冒死抵近探查,发现淮州军的帅旗设在涌泉关内,但是并不能确定萧望之就在此地。大将军,淮州各部主将性情骄纵,除了萧望之没人能镇住他们,所以萧望之肯定要亲自坐镇指挥。”
  “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李守振自嘲一笑,旋即正色道:“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陆沉和他的锐士营现在何处?”
  严绪摇头道:“回大将军,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只能确认锐士营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宛亭之战,此后便没有在前线出现过。”
  听他提起宛亭之战,李守振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如果成维民率领的一万五千兵马没有损失,眼下他何至于如此提心吊胆,然而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便在这时,一名书吏快步走进议事厅,急促地禀道:“大将军,京城信使来了!”
  李守振双眼一亮,连忙点头道:“带他进来!”
  片刻过后,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来到近前,微微躬身道:“启禀李大将军,庞枢密命小人前来传信,景朝女鲁欢将军率领的一万援兵将会在雷泽附近驻扎,暂时不会直接赶来汝阴城。”
  “你说什么?!”
  李守振面色遽然一变,旁边的幕僚和属官们不由得担忧地望着他。
  来人神情略显尴尬,垂首道:“大将军请息怒,这是枢密大人和永平郡主商议之后确认的方略,而且得到了陛下的同意。”
  李守振直接无视他后面那句话,天子在燕国朝堂上可以使用的权柄几乎人尽皆知,关键在于这是庆聿怀瑾和庞师古共同的看法,意味着他根本无力改变,更何况女鲁欢压根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然而援兵不至,汝阴城失守的风险便会大大增加。
  信使又道:“庞枢密又说,大将军可以将驻守在封丘一带的守军撤回来,填补南边兵力空虚的防线。”
  李守振的表情稍稍和缓,东阳路在封丘北线的守军有两万人,本意是扼守各处交通要道防止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袭扰。这支兵马如果调来汝阴,倒是的确可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又引出一个新的隐患。
  “北军南撤之后,谁来防备宝台山里的匪军?”
  “大将军请勿担心,枢密院会解决这个问题。”
  信使没有细说,或者他也不知道具体内情,因此只能这样含糊地应承。
  不过李守振这次没有仓皇失态,他忽然间意识到这应该是庆聿怀瑾的谋划,景军主力肯定有解决七星军的准备。
  一念及此,他微微颔首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罢。”
  “是,大将军。”
  信使退下之后,李守振看向凌秀山说道:“伱立刻代我草拟一份军令,命伍新章率两万兵马即刻南下,先来汝阴城然后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凌秀山略显迟疑地说道:“大将军,两万兵马全部南下?”
  李守振道:“是,既然这是庞枢密的建议,那我们就不用担心北边山里的匪军。”
  凌秀山躬身应下。
  李守振又看向严绪道:“委屈察事厅的兄弟们再辛苦一些,我需要淮州军在边境上的具体布置,越详细越好,尤其是萧望之和陆沉这两个人的情报。严老弟,我知道你们察事厅在南边有一些级别不低的暗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动用,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严绪面露难色,缓缓道:“大将军,此事关系重大,下官实难做主,必须要王大人批准才行,而且得有一个必要的理由。”
  李守振轻声一叹,幽幽道:“王侍正和庞枢密远在京城,不清楚边境上的情况,纵然有情报可以审阅,依然不如我在这里感受得真切。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淮州军的谋算,难道你不觉得如今边境战场处于诡异的沉默?”
  严绪微微一怔,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李守振继续说道:“我且问你,淮州军攻下谷熟之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是西取宁陵还是北上汝阴?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谷熟城周边区域打转,难道你不觉得这里藏着极大的阴谋?换做你是淮州军主帅,你会在先期势如破竹的情况下主动停下来?你总不能告诉我,这是萧望之准备让士卒们过一个喜庆的年节再动手。”
  严绪恍然,随即正色道:“下官立刻请示王大人。”
  “有劳了。”
  李守振神色疲惫地走到帅位边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一种预感,南边那些人正在钩织一个影响到燕国上千里边境防线安危的大局,然而他眼前是一片迷雾,更遑论找到破局之道。
  这让他无比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在李守振冥思苦想的时候,汝阴城北城区域的某座宅子里,安静的暗室里正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对话。
  靠南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其貌不扬的男子,他语调谦和地说道:“温都监,方才我已经为你分析过东阳路如今的境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他对面的男子年纪稍长,虽然身着常服却能看出几分戎马气质,正是如今挂着一个虚职被排除在东阳路武将体系之外的温希光。
  宝台山剿匪之战,温希光因为援救轻敌冒进的先锋前军,被陆沉带着七星军伏击得手,成为第一个被俘的燕军中级将领。这份遭遇自然很憋屈,然而和后续其他人的下场相比,提前退出战场的温希光反倒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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