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75节
“我昨日见了庞枢密,向他转达了父王的叮嘱。南齐暂时还没有动作,不代表他们愿意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如今我大景军队主力在平定赵国,他们必然会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在边境上做文章。父王说了,接下来这一年燕军只需要坚守就行,察事厅也要多多出力。”
庆聿怀瑾语调温和,不急不缓。
王师道恭敬地说道:“殿下,察事厅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我们在南齐淮州的人手较少,短时间内无法增派太多的密探,不过根据传回来的情报判断,淮州都督府厉兵秣马,最迟明年春天就会发起进攻。”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又道:“王相那边我也提醒过了,朝廷务必要保证边军将士的粮草供给。这将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力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今天请王大人过来,除了就这些大事通气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相商。”
“请殿下示下。”
“王大人认为,我们要如何削弱南齐边军的实力?”
王师道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太过庞大,一时半会如何能够理清。
他望着庆聿怀瑾平静的目光,试探道:“殿下之意,我们要对萧望之和厉天润下手?”
庆聿怀瑾摇头道:“这件事难度太大,而且很难取得南边那些门阀世家的支持。他们虽然愚蠢,还不至于蠢到自毁根基的地步。萧、厉二人想要再进一步很难,若要扳倒他们却也不太现实。南边的权贵虽然不喜欢他们,却也离不开这两位的能力,如果没有他们镇守边疆,那些权贵想必连觉都睡不安稳。”
王师道心中微动,缓缓道:“断其后援?”
庆聿怀瑾眸光一亮,赞道:“正是此意。父王的意思是,可以容许南齐边军取得一时的优势,只要等我朝大军平定赵国,再南下便能将他们打回去。但是在这之前,不能让齐军一鼓作气打到河洛城下。其中关键便在于,要切断南齐朝廷对边军不遗余力的支持。”
王师道浸淫密谍事务十多年,对南齐朝堂上的格局极其了解,经过庆聿怀瑾这般提醒,他旋即豁然开朗,微笑说出一个名字:“薛南亭。”
“王大人明见。”
庆聿怀瑾淡然一笑,继而道:“南齐百官之中,薛南亭和秦正可谓齐帝的左膀右臂,然而秦正的织经司终究无法插手朝政,只有薛南亭可以给齐帝足够的支撑。这一年来,靖、淮两地获得大量的粮草军械补充,都是薛南亭这位右相的功劳。扳倒薛南亭,南齐边军就是无本之源无根之木,纵然可以取得一时的优势,终究难以为继。”
“此计大妙。”
王师道由衷地赞了一声,又道:“不过薛南亭的地位很稳固,齐帝对其信任有加,想要扳倒此人怕是不太容易。”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从容地分析道:“南齐朝廷想要扳倒薛南亭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察事厅埋下的棋子也可以活动一下,我这边还有一人可以提供助力。只要薛南亭倒下,新上来的右相必然还是门阀世家中人,届时他们又怎会愿意继续支持边军北伐呢?毕竟,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可都是江南百姓供出来的。”
王师道心中大定,与庆聿怀瑾议定细节之后,便信心满满地离去。
庆聿怀瑾依旧坐在原位,抬手捏了捏眉心,端起温热的茶水饮了一口。
一道魁梧的身影进入花厅,正是护卫首领萧军。
他来到近前,垂首禀道:“殿下,今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召封黎于文和殿东暖阁相见,并且屏退了所有人,我们的耳目无法探听他们的交谈内容。”
“封黎……张家带进宫里的心腹,禁卫军都监?”
“是。”
庆聿怀瑾面色淡然,沉吟道:“我知道了。”
萧军恭敬地站着。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又问道:“陆家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萧军道:“有眉目了。陆通当年曾经有过一段从军的经历,后来因为触犯军纪被撵了出去,便回到淮州广陵操持家中商业。据我们的人分析,陆通和萧望之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只不过因为对方隐藏得极深,暂时无法确认具体的情形。另外,陆家商号应该在北边有不少伏手,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查到。”
“还有呢?”
“陆通和南齐神医薛怀义知交莫逆,当初察事厅的人设计陷害陆家,便是薛怀义从中作梗,导致陆沉有了翻盘的机会。这位神医薛怀义,乃是南齐右相薛南亭的亲叔叔。”
庆聿怀瑾青葱一般的手指摩挲着杯盏,缓缓道:“萧望之、薛怀义、薛南亭、陆通,有点意思。其实我一直觉得,陆沉的崛起太过突然,这个过程里仿佛有很多人在刻意铺路。”
萧军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下意识地说道:“莫非这陆沉的身份有玄妙?否则那些大人物怎会突然之间对他如此看重?”
庆聿怀瑾抬眼望着他,眼神略显古怪。
萧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紧张地道:“殿下,小人一时胡言乱语,请勿见怪。”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微笑道:“世间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多一个陆沉倒也不算奇怪,但他既然如此顺风顺水,就别怪世人会心生疑虑。”
“殿下之意是?”
“你可知道世人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小人不知。”
“是谣言,譬如和陆沉身世有关的谣言,相信南边很多人对此都会感兴趣。”庆聿怀瑾轻声笑了起来,又道:“陆沉今年二十岁?”
萧军答道:“是。”
“甚好。”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吐出让萧军满心不解的两个字。
第226章 【素手调羹】
陆沉近来肩上的压力很重。
虽然他成长得很快,这两年里也得到充足的锻炼,但无论是去年的江北之战,还是今年在宝台山中抗击燕军,本质上都是防守反击类型的战争,根据敌人的进攻来制定相应的策略。
如今他要谋划的是一场涉及十余万兵力、战线超过数百里、动员民夫超过二十余万人的北伐之战,这是齐朝边军首次主动出击,影响自然无比深远,倘若出现纰漏便会将边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毁于一旦。
萧望之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陆沉一个人,他本人、都督府的幕僚参谋们、淮州各军的主将都需要筹谋此事,集思广益确定最终的方略。
只不过萧望之对陆沉格外关注,对他的要求也特别高,相对应的便是陆沉的权限也很高,他不仅可以调阅都督府的全部资料,还能随时将织经司来安衙门的察事找来询问相关细节。
进攻和防守截然不同,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主动进攻必然会出现破绽,除非拥有碾压级别的兵力,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否则只能有所取舍和侧重。在过去的两次大型战事中,陆沉便是利用敌人在兵力调动中露出的破绽,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完成一击必杀。
如今北燕采取全面守势,一边安抚境内的反抗势力诸如七星帮和云浮寨等等,一边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摆出死守的姿态。
从淮州北边的东阳路,到淮州西面的沫阳路,再到更西边的江北路,北燕在一千余里的漫长边境上,通过十余座控扼交通要道的城池和关隘,组成一道厚实的防线。
纵然能在某处完成突破,后续依然要一步步凿穿对方的纵深。
如果淮州军想要北伐,只有三条路线可以选择。
其一是从来安城一路往北,奇袭涌泉关然后强攻青田城,打通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关口。
其二是从盘龙关北出,先攻占西边的新昌城和北边的平利城,然后沿着西北方向一路突进直逼河洛城。
其三便是在保留足够兵力防守淮州北部的前提下,抽调其余兵力横穿双峰山脉的古道,配合靖州军一路往北,稳扎稳打地收复沫阳路全境。
三条路线各有优劣,实难取舍。
书房之内,大案上摆着林林总总数十份卷宗,西边墙上悬着两张大型地图。
陆沉坐在案前,书写的纸张已经超过上百张,上面是各种信息的归纳和整理,以及多种预案和方略的优劣分析。
外面是难得的清朗天气,初冬温暖的阳光洒在廊下,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外的宋佩双手托腮,昏昏欲睡。
脚步声悄然传来,宋佩立刻警醒,抬眼望去,只见王初珑和锦书缓步行来,后者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并汤匙。
宋佩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娘来了。”
王初珑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轻声道:“陆公子近来劳心费神,我这边有家中祖传的养神汤的方子,因此特意熬制了一份,助他安神补气。锦书,将汤交给宋姑娘,我们便回去了。”
宋佩倒也不笨,感激地道:“姑娘有心了,请稍等。”
她没等锦书走过来,便主动转身几步敲了敲房门,唤道:“少爷,王姑娘来了。”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陆沉目光扫过锦书端着的托盘,然后看向王初珑说道:“你远来是客,怎好劳动你费心做这些事。”
王初珑尚未答言,锦书便脆生生地说道:“陆公子,我家小姐虽是大族出身,却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这碗养神汤是她亲手做的呢,小姐的厨艺连我们王家的厨娘都比不过!”
王初珑无奈道:“锦书,噤声。”
宋佩从锦书手中接过托盘,进入书房放在桌上,陆沉便对王初珑说道:“王姑娘,若无事的话便请进来坐坐,正好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你。”
“不敢当请教二字。”
王初珑淡然一笑,神色平静地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在廊下轻声说着悄悄话,陆沉回房的时候只将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
王初珑注意到这个细节,坐下后便说道:“陆公子,请先用汤罢,以免一会凉了。”
“好。”
陆沉点头应下。
这盅养神汤应该是用人参、甘草、苍术等物烹制而成,却不知王初珑添了何物,入口只觉格外甘甜,毫无苦涩之味。
一盅汤很快喝完,陆沉望着王初珑略带期盼的目光,微笑道:“王姑娘好手艺,锦书所言非虚。”
王初珑颔首道:“陆公子喜欢便好,若伱不嫌弃,我可以多做几次,如何?”
陆沉道:“那便有劳王姑娘了。”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得坦然,皆是心思通透的人物,并无过分的旖旎氛围。
陆沉将汤盅放回托盘,又问道:“王姑娘,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庆聿怀瑾?”
“永平郡主?”
王初珑眉尖微蹙,思忖片刻后说道:“并未亲眼见过,但是时常听家中长辈谈起这位景朝郡主。”
“我对这位女子的生平和性情很感兴趣,军中虽有她的资料却不甚详细,还请王姑娘告知一二。”
“好。庆聿怀瑾乃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长女,自幼便深受宠爱,据说景帝对其都视若己出,由此造就她清冷孤高的性子。她在河洛城的时候都住在卓园,那是当年泾河大帅杨光远的故居。她身边高手云集能人辈出,虽然明面上并无官职,却可以随意驱使朝中文武官员,就连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得听从她的指示。”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见陆沉听得格外入神,便继续说道:“家叔说过,枢密使庞师古对庆聿怀瑾言听计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帅谋良虎、留可和女鲁欢亦受其辖制,她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便有调动近半燕军的权力。或许是因为景帝和庆聿恭太过宠爱的缘故,庆聿怀瑾颇为自负,今年屡次在陆公子手中受挫,想来对她打击不小。”
陆沉不会因此骄傲自满,因为从北燕后续的种种安排来看,那位年轻的郡主还没有失去理智。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说道:“庆聿怀瑾有没有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事?”
王初珑凝眸细思,轻声道:“她在意的人应该只有庆聿家的至亲,至于事物……未曾听说她有特别钟爱难以割舍的事物。不过我曾听家叔说过,景帝曾经许过宏愿,将来若是南征顺利,便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赐给庆聿家作为封地。”
“封地?”
陆沉心中微动,下意识地重复着。
王初珑好奇地望着他。
陆沉收敛心神,岔开话题道:“先前姑娘有言,平利城的守将和沫阳路的兵马都总管朱振都可以为我所用?”
王初珑点头道:“是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王家在军中便无其他助力。”
陆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问道:“王姑娘能否直接联系朱总管?”
王初珑在来之前便已经得到王安的授权,再者王家想要改换门庭,总得先建立功劳才有谈判的资格,便应道:“可以,不知陆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陆沉从容道:“我希望朱总管可以将新昌城的守将换成他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