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71节
“为何?”
“权力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因为有很多人拥护他。即便他们的利益诉求和皇帝有冲突的可能,大部分时候却能求同存异。就拿左相李道彦来说,他代表着江南世族的利益,并不赞同北伐,可在天子表露出强势的意愿时,他仍然愿意选择退让一步。究其原因,只有维护天子的权威,保持一个稳定的秩序,他们这些门阀世家才可以继续攫取利益盘剥百姓。”
陆沉这番话说得很慢,显然经过长久且深度的思考。
陆通双眼微眯,赞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极为难得,这种大事最忌讳脑袋一热心血来潮。其实这一点便是皇权的本质,李道彦也好,薛南亭也罢,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希望有一个平稳的朝局,任何人想要打破这种稳定,都要承受他们的反扑。换而言之,这就是他们支持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根源,因为景朝有足够的实力打破他们安定富足的生活。”
陆沉颔首道:“七星军从无到有,倾注了我很多心血,又因为我和师姐的关系,这支力量可以为我所用,故而我不希望它在刚刚组建还很脆弱的时候就和燕军主力搏命。至于将来,我有信心让它变得更加强大。”
陆通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再度拢于袖中,提醒道:“你不必给自己增添太多的压力,说实话你能做到眼下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再往后,你只需要将这件事分成两步走。”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先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他对南齐朝廷没有多深的感情,更没想过要死心塌地给南边的权贵们做忠臣孝子。
有杨光远这个令人扼腕叹息的例子在前,他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很多年开始布局。
至于陆通,作为一个亲口下令烧死先帝和太子的人来说,陆沉的想法在他看来压根谈不上大逆不道,他甚至感觉到很欣慰。
“我不惊讶你会有这样的志向,只是有些意外你会这么早便告知我。”
陆通颇为感慨地说道。
陆沉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旁人可以不知,但您一定得知道。另外,虽说萧叔之前和天子不算特别亲近,可我觉得他和厉大都督一样,都是对天家极其忠诚的人。”
“这一点你无需太过担心,只要为父还活着,便可以为你遮挡一部分风雨。我和厉天润不熟悉,但我可以确认萧望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对南边的君臣谈不上何等忠心,只是他心里有一股执念,也可以说是怨念。”
陆通说到这儿轻声一叹,幽幽道:“他只想完成杨大帅的夙愿,将景廉人赶回北边的不毛之地,让江南江北的齐人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陆沉微微点头,随后阐明自己的想法:“我自己依然要待在边军积蓄力量,除了七星军之外,我希望家里可以做两手准备。”
陆通道:“你说。”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便是先前所说的匠人,咱们陆家可以多招揽一些,先培养他们的忠诚,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让他们研究更强大的武器。其二,家里可以暗中培养一支私兵,人数不需要太多,四五百人便可。如果将来时局有变,这些人拉出来便能成为一支军队的骨架。”
陆通应道:“好,这两件事交给为父便是。”
陆沉稍稍沉默,旋即感慨道:“说到底,我还是无法信任南边那些人,只能早做打算。”
陆通自然也想起一些当年的故事,他完全明白陆沉的担忧从何而来。
眼下南齐边军面对燕军占据优势,可若是景朝主力倾巢南下呢?
万一边军处于劣势,陆通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南边那些门阀权贵的应对手段,譬如划江而治,譬如用边军将帅的头颅以及难以计数的金银去平息景朝君臣的怒火和欲望。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只会站在自己的儿子这一边。
这一夜父子二人密谈良久,陆沉直到后半夜才去睡下。
等他从睡眠中醒来,才刚刚用完早饭,管事忽然禀报有客到访。
清晨还带着寒意的阳光中,陆沉望着神色匆忙的王骏,好奇地问道:“今日乃是休沐,你缘何不在家里睡个懒觉,这么着急跑来作甚?”
王骏歉然地道:“都尉勿怪,下官收到一封急信,因此不敢耽误。”
陆沉意识到这应该和北边有关,便将他请进来,边走边道:“不着急,你慢慢说来。”
王骏先是向陆沉转达了翟林王氏的诚意,最后说道:“都尉,下官的堂姐已经抵达旬阳城,正经过双峰古道往此处而来。”
陆沉停下脚步,神色一怔。
他定定地看着王骏,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第221章 【三十余年如一梦】
王骏本人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失神良久,所以他十分理解陆沉此刻的反应。
在陆沉给出那番义正言辞的应答后,王骏觉得北边的本家如果真想求得大齐的接纳,必须要率先做出一些表示。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王初珑亲自南下。
对于那位将近十年没有见过的堂姐,王骏心里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
其人从小便展露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乃是寻常事。当时他们这些年纪相仿的族中子弟一起开蒙,王骏已经算是一众幼童当中的佼佼者,对于先生的教导可以极快地领悟,但和王初珑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
等到八九岁的时候,王初珑便可以在先生抱恙的时候代其上课。
后来年岁渐长,王骏随家人远迁旬阳,和王初珑便只有书信往来,却也能从点点滴滴的交流中察觉到这位堂姐日益成熟的智慧。
“令堂姐可真是……不同凡响。”
二人落座后,陆沉似笑非笑地感慨着。
他先前的应对是想拿捏翟林王氏,在他想来这种门阀世家心思深沉,如果一开始不能让对方清醒地认知形势,往后肯定会蹬鼻子上脸,提出各种各样的麻烦要求。
至于联姻之事,对于逐渐认清自己内心想法、志向愈发远大的陆沉而言,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大不了娶一个千金小姐回来,好吃好喝、有礼有节地供着。
林溪又不是那种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受了委屈不敢吭声的性子,陆沉并不担心后院的安稳。
只是王家的应对确实超出了陆沉的预料。
王骏略显尴尬地解释道:“都尉请勿见怪,其实下官的堂姐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淮州和河洛城相距遥远,往后若是一直依靠书信往来,未免贻误拖延。若是让其他人前来,恐怕很难取得都尉的信任。”
“倒也谈不上责怪。”
陆沉摆摆手,淡然道:“这件事务必要保密,除了你本人之外,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令堂姐的身份。”
王骏自然懂得其中道理,当即郑重地应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临别之前,陆沉忽地问道:“令堂姐性情如何?”
王骏大抵明白这位上官此刻复杂的心情,想笑又不敢笑,垂首答道:“下官的堂姐性格温和,知书达礼,绝对不会让都尉为难。”
“行,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下官告退。”
王骏离开后,陆沉在廊下独站良久,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清楚,便拉上陆通赶往都督府。
偏厅之内,听完陆沉的汇报,萧望之和陆通对视一眼,两位中年男人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般说来,翟林王氏可谓诚意满满,否则不会让嫡女孤身南下。这位王家大小姐必然还带着王安准备的礼物,等她抵达来安城,我们便可以筹谋北伐之战。”
萧望之面带微笑,他显然更关注王家这个安排对淮州边军的益处,因而看向陆沉的目光中愈发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陆通则更在意这件事对陆沉的影响,他抬眼望着自己的独子,微微皱眉道:“我们要如何安置这位王小姐?”
联姻之举暂时搁置,王初珑和陆沉并无名分,但是对方孤身南下,在淮州如无根浮萍一般,总不能随意打发她在城内住下,此非待客之道,也会让翟林王氏心生不满。
陆沉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个问题,此刻面对父亲关切的目光,他平静地说道:“让她住在我那里吧,其他地方也不合适,再者也不安全。虽然这两年织经司颇有建树,但城内肯定还有伪燕察事厅的眼线。”
既然翟林王氏选择再退一步,陆沉自然不会矫情作态。
相较于王初珑南下带来的好处,其余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也只好如此了。”陆通脸上的忧色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道:“我便不见她了,以免这小丫头脸皮薄难为情。最近在来安城待得太久,我得回广陵看一看家中的生意。”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毕竟昨夜探讨的话题才是正经大事。
陆沉转而对萧望之说道:“萧叔,其实今日我来找你除了这件事之外,主要是想请伱和靖州厉都督联系一下。先前的战略被迫搁置,如今要重启北伐之战的谋划,这方面肯定要和靖州那边保持及时的沟通,避免将来出现战术执行上的误会。”
萧望之颔首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
两人开始商议北伐的细节问题,陆通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庞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厚。
……
靖州,平阳府。
随着江北大捷的落幕,这一年来靖州的局势渐趋稳定。
虽说新设的江北四军中,旬阳军和江华军被划归淮州都督府,但收复的领土中大半都属于靖州,靖州刺史谢东阳和大都督厉天润肩上的担子变得更重,两人几乎没有一日空闲,忙得脚不沾地实属常态。
只不过从四五日前开始,厉天润便回到位于平阳城内的大都督府,对外的说法是偶染风寒需要休息,除了几位亲信大将之外一概不见。
后宅正房外间,厉良玉和厉冰雪对面而坐,范文定和徐桂等虎将则是来回踱步。
里间不时传来沉重的咳嗽声。
厉冰雪清冷的面庞上浮现着明显的忧色,父亲的身体因为当年的旧伤一直不太好。
去年江北之战的末尾阶段,在江华城举行军议的时候,她便察觉到父亲的旧病有复发的症状,故而一直忐忑不安放心不下。
这一年看着父亲案牍劳形宵衣旰食,厉冰雪多次劝谏,却没有任何作用。
四天前那个午后,厉天润在审阅军务时突然昏倒,还好厉冰雪眼疾手快扶住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等待是如此煎熬。
房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比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老郎中缓步走了出来,厉冰雪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吴先生,家父病情如何?”
她望着左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急切地问道。
姓吴的老郎中拱手一礼,语调艰涩地说道:“厉都尉,郡公爷乃是积劳成疾,又引发了宿疾,我等刚刚帮他施以针灸之法。往后每隔两日,我等便要施针一回,另有药方一副,让下人按时煎药让郡公爷服下。”
厉冰雪眉头紧皱,对方并未说此病何时痊愈,只说诊治之法,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她倔强地问道:“还请先生告知,此病是否有大碍?”
吴郎中与另外一位名医对视一眼,垂首道:“好教厉都尉知晓,郡公爷之病需要休养,药石只能起到辅助之效。若能少理庶务安心调养,尤其是要避免劳心费力,理当没有大碍。”
厉良玉心中喟叹,上前道:“有劳二位先生,请往前面看茶。”
两名郎中连忙行礼告退。
片刻过后,范文定等人入内简短地看视之后便离去,厉家兄妹望着病榻上的父亲,神情无比伤感。
厉冰雪只觉心里像被刀子剜过一样疼痛。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如巍峨高山一般顶天立地,魁梧的身躯仿若遮蔽人间一切风雨。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具魁梧的身躯渐渐消瘦,到如今已然渐有衰老之态。
厉天润转头望着床边的子女,压制住胸腹间的咳嗽之意,微笑道:“小病而已,你们何须做此姿态。”
厉冰雪勉强笑道:“爹爹说的是。郎中都说了,爹爹只需要调理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厉天润目光温和,对厉良玉说道:“为父只是偶染风寒罢了,这件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去叮嘱一下范文定等人。”
厉良玉躬身道:“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