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70节
王安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此刻才真正认识这位亲侄女。
王初珑先前说的那些理由足以说服王承,但是在王安看来并不关键,他的夹带里还不至于找不出几个心腹去做这件事,压根不需要动用王家的嫡系子弟。
但是王初珑最后这番话让他颇为动容,沉默片刻后颔首道:“好,辛苦你往南边走一趟,我会让人安排好一应事宜,稍晚还有一些家中的隐秘告知你。见到陆沉后,你便协助他筹谋东阳路,除非是关系到咱们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余者你皆可临机决断。”
王初珑福礼道:“多谢叔父信重。”
又对王承说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王承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外表柔弱温婉,实则心志极其坚定,如今又有王安作为家主的支持,此事便已经成为定局。
他只能喟叹道:“去了南边之后,万万要小心行事。”
“是,爹爹。”
王初珑向二人行礼,旋即离开兰雪堂。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丫鬟锦书迎上来道:“小姐。”
王初珑微微颔首,缓步走进书房,凝望着书架上一本本翻阅过很多次的典籍,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的情绪。
这个时代的书本是个稀罕物,也只有翟林王氏这样的门阀世家,才能保证家中的女儿都可以读书破万卷。
王初珑从小便浸淫在这种诗书蕴染的氛围中,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可谓是如假包换的才女,如今她要放下这些视若珍宝的经史子集,去往陌生且遥远的天南之地,见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她夫婿的陌生男子,做一些古往今来被男子掌握的运筹帷幄之事。
“小姐?”锦书常年伴她左右,自然能看出她今日的情绪略有些古怪。
王初珑淡然一笑,收敛心神,平静地说道:“帮我收拾一些书,用箱子装好。”
锦书不解其意,只能恭敬地说道:“是,小姐。”
王初珑环顾左右,眼底深处那抹犹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沉静。
……
河洛城往北,一路越过千山万水,直抵原先赵国的西南重镇绥德府。
如今这里已是景朝的领土。
城主府内,赵国的权贵不见踪影,唯有景军将官往来不断。
“妹妹莫要生气,等赵国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为兄亲率一支兵马,先灭了宝台山里那群山贼,再去南齐淮州剁了陆沉那厮的脑袋给你下酒,如何?”
铺满地龙温暖如春的花厅内,庆聿忠望看向神色清冷的庆聿怀瑾,笑呵呵地说着。
在燕朝和七星帮达成和谈之后,庆聿怀瑾便暂时放下手中繁杂的事务,在数百精锐高手的护卫下北上。
听着兄长的豪言壮语,她微微蹙眉道:“哥哥,我为何要用那人的首级下酒?再者说了,哥哥何时见过我饮酒?”
庆聿忠望略显尴尬地说道:“那我把他捉来给你当奴仆,好不好?”
庆聿怀瑾叹道:“哥哥莫要总是把我当小女孩看待,难道你在嫂嫂面前也这般不着调?”
庆聿忠望倒也不生气,显然从小就极其宠爱这个妹妹,被她用言语挤兑早就习以为常。
大案之后,庆聿恭放下手里的卷宗,抬眼看向庆聿忠望,淡淡道:“你去做事罢。”
“是,父王。”
庆聿忠望起身行礼,临走时不忘对庆聿怀瑾扮了一个很难看的鬼脸,毫无平时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的气概。
庆聿怀瑾郁卒的心情终究舒缓了些。
厅内很安静,只有火盆中燃烧的上等精炭偶尔发出哔剥的声音。
庆聿恭起身走到庆聿怀瑾对面坐下,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淡然道:“看来这两年南边的事情对你的打击不小。”
庆聿怀瑾并未否认,垂下眼帘说道:“不瞒爹爹,我总觉得自己处处落后于人,每一步都踩在对方预设的陷阱上,这种感觉委实不是滋味。”
庆聿恭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你从小便显露出聪慧的天分,但是在大景境内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挑战者,身边皆是阿谀奉承之辈,连一句真话都很难听到。如此顺风顺水,自然就会浮于表面,遇事难有静气。”
“为何爹爹先前不愿点明?”
庆聿怀瑾抬眼看向他,略显不解地问道。
庆聿恭道:“这世上很多事,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观你这两年在南边的经历,主要是犯了几个不该犯的错误。首先一点,对身边人太过宽纵,譬如你那次去汝阴城,路上遇到陆沉及其亲随,你不该允许那二十多人擅自行动。虽然你当时不知道那就是陆沉,可若你有所怀疑,必须要集合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解决对方。”
“这就是兵法所云,狮子搏兔,倾尽全力。不出手则罢,但凡决意出手就不能给对方反抗的机会。”
他神色依旧和煦,耐心地解释着。
庆聿怀瑾信服地点头应下。
庆聿恭又道:“其次,阴谋并不难破解,关键在于你要及时取舍。陈景堂之子意外横死,不论这是意外还是阴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郭言的儿子偿命。郭言若敢反抗,你便直接将其拿下。这么做并非是因为你畏惧陈景堂,而是你要维护大局的稳定。在河洛城的时候,你代表的是陛下和为父,代表的是大景王朝,谁敢破坏我们苦心维持的大局,你就得让谁死。”
庆聿怀瑾想起当时自己的犹豫不决,不由得愧然道:“爹爹教训的是。”
庆聿恭凝望着她的面庞,缓缓道:“最后,玩弄人心者,终究不能长久。”
庆聿怀瑾抬起头说道:“爹爹是说,我不该故意刺激仆散嗣恩?”
“我已经看过山中之战的奏报,抛开七星帮的实力和陆沉的指挥功力,最大的问题便是我军过于急躁,仿佛恨不能早上发兵晚上便可凯旋。仆散嗣恩历练得不够多,但也不至于如此毛躁,那你不妨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他又是想证明些什么?”
面对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庆聿怀瑾满面愧色,轻声道:“是女儿错了。”
庆聿恭摆摆手,温声道:“这些并非无法挽救的错误,你还年轻,可以慢慢学习。赵国还剩下数万兵力负隅顽抗,为父准备用半年的时间钝刀割肉,再用半年的时间彻底平定此地。这一年里南边必然不会太平,你回去之后有几件事要注意。”
庆聿怀瑾崇敬地道:“请爹爹示下。”
“其一,厉天润和萧望之必然会发动北伐,让燕军继续和他们消耗,务必要做到苛求一城一地之得失,尽量消耗齐军的实力。”
“是。”
“其二,宝台山里那支民团不容小觑,倘若东阳路战事吃紧,他们肯定会偷袭李守振的后背。你带话给谋良虎他们,根据边境战事的进度,提前在封丘一线扎好口袋,只要七星军敢出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其三,河洛城里必然会有人心生杂念,私交南齐也很正常。王师道是把刀,但这把刀未尝没有伤及自身的可能。你要学会如何去策动各方势力,行驱虎吞狼之策,但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杀招留到最后。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人南下协助你。”
庆聿怀瑾乖巧地听着,俊眼修眉之上逐渐绽放明艳的神采。
庆聿恭眼中泛起一抹亲切之色,微笑道:“回去见见你娘亲,便回河洛城吧。记住,那里将来会是我们庆聿家的封地,可以杀人,不能伤人心。”
庆聿怀瑾起身应道:“是,爹爹。”
第220章 【鼎之轻重】
翟林王氏抛来的橄榄枝让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往后推迟,如果能够取得北边世族力量的支持,北伐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边军将士的损失也会大大降低,萧望之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陆沉的应对得到萧望之的支持和赞赏,这番拿捏可以让淮州军占据主动,同时也可以试探对方是否真心来投,毕竟当初李玄安的事情历历在目,谁也不能断定翟林王氏不是假意蒙骗。
在接下来小半个月的时间里,陆沉的生活悠闲而又忙碌。
所谓悠闲,是指他终于不用和敌人勾心斗角,可以安心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忙碌也很好理解,他不仅要付出大量精力操练锐士营六千虎贲,还得跟随萧望之学习兵法,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军事上的领悟能力,同时还要纵览边疆军情,熟悉每一处的兵力部属。
十月末的休沐之日,陆沉颇为难得地回到自家宅子,陪老父亲吃了一顿家宴。
酒足饭饱后,父子二人来到暖阁闲坐饮茶。
“老爹,家中的生意铺得那么大,你不在广陵坐镇,一直待在来安会不会有所不妥?”
时至今日,陆沉早已放下对陆通的戒备,不复去年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谨慎,在陆通面前显得更加放松,尊重之余又不乏亲近。
陆通对此自然求之不得,闻言便捻着短须,笑道:“咱家的生意已经过了冒险扩张的阶段,哪怕不算江南的铺面,不算和北边私下里的生意往来,光是淮州这片地界的收益,便足够让你娶两房媳妇,再纳七八十个小妾。”
陆沉险些被茶水呛着。
陆通依然不放过他,打趣道:“你就是面皮太薄,有些事何必太过矫情。宋佩那孩子性格好,容貌也算上等,伱若能果断一点,就让她开了脸做你房里人,有何不可?”
“我现在不是忙着嘛,过段时间再说。”
陆沉打了个哈哈,旋即好奇地问道:“咱家现在还和北边有生意往来?”
“这件事你萧叔完全知情,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位大都督的默许,我也懒得费心操持。”
陆通神色坦然,悠悠道:“只是如今盘龙关不能走,这条路太过惹眼,只能从双峰古道往西,从旬阳城那边进入伪燕境内。说起来,这都是我当年为杨大帅打下的商路底子,倒也不好直接舍弃,一方面可以赚银子,另一方面毕竟是很稳定的消息渠道。”
陆沉微微颔首,他虽然不懂经商,却也知道一条稳妥的商路来之不易,尤其是在这个交通和信息往来都很麻烦的时代。
他想了想,又道:“咱家商号里面的匠人应该很多吧?”
陆通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指的是哪种匠人?”
陆沉答道:“铁匠、木匠、石匠、泥水匠等等,但凡有一门手艺活的都算。”
“我没算过,但数量肯定不少。”
陆通简略地回答,然后凝望着陆沉的双眼问道:“沉儿,你为何会突然对此事感兴趣?”
陆沉便将在宝台山里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为了避免老头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将火雷的主要功劳推到工匠身上,只说自己灵光一闪提了些改良的意见。
陆通沉吟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萧望之对我说过一件事,按照你和他最初的商议,北伐应该早已举行,七星军负责牵制东阳路燕军的后背。你突然修改了这个决议,给萧望之的说法是伪燕调整策略,七星军无法出山。”
“萧叔心有疑惑?想来也是,以他的阅历恐怕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陆沉神色依然平静,即便萧望之有所怀疑,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较真。
陆通笑道:“他确实不信,但他想偏了,他以为你这样做是因为和林溪郎情妾意,不忍她带着七星军冒险。”
陆沉却听出老头子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陆通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并非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这孩子在战场上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那般妇人之仁?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想将七星军打造成只属于你和林溪的私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损耗这支力量。”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上身微微前倾,神色温和地问道:“沉儿,你想造反?”
“老爹,这话说得有些远了。”
陆沉坦然回应,只说遥远,却未否认,心意不言自明。
这场父子之间的促膝夜谈,逐渐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
陆通已经得到答案,对此没有置评,只是轻声说道:“从古到今,拥兵自重者甚众,举旗起事并且成功者寥寥无几。当年齐太祖李仲景以十七骑发家,这不过是史家美言,实际上他是依靠河西勋贵奠定征伐四方的基础。你往南边京城走了一趟,可能一时心有所感,便萌生出不受人制的念头,但是沉儿,这条路可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简单。”
当初在林颉跟前,陆沉说的比较浅显,大抵还是局限在掌握自身命运的层面。
今夜面对陆通,这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陆沉便不再保留,坦诚道:“老爹,其实我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有军事上的天分,家里又有钱粮的底蕴,如今北边师父和师姐也能提供一些助力。在这乱世之中,到底有没有弄块地盘筹谋大事的机会?”
陆通微笑道:“可有想出来一个结果?”
“可能性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