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20节
等庆聿怀瑾来到东阳路大将军府,亲眼见着大将军李守振和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将郡主迎进去,他才带着一小队高手火急火燎地离开。
大将军府正堂,李守振和王师道颇为恭敬地请庆聿怀瑾上座,歉然道:“不知郡主殿下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与前任张君嗣相比,李守振对于景朝的亲近更加明显,即便是在王师道当面也不会稍加掩饰——或许在他看来,王师道才是景朝大元帅真正的心腹,自己又何必掩耳盗铃?
庆聿怀瑾淡淡一笑,端起旁边的白瓷盖碗,拿起碗盖看了一眼里面的上等贡品茗茶,却没有低头品尝,风轻云淡地放回去,然后说道:“大将军不必如此,我这次来得急了些,故而没让人提前通传。王大人,七星帮那边情形如何?”
王师道答道:“回殿下,那些小帮派暂且不论,北地绿林实力最强的四大帮派中,金沙帮和双虎帮虽然对我们的使者极为客气,但对核心问题一直避而不谈,目前还不确定他们是待价而沽还是虚与委蛇。至于云浮寨,寨主齐藏已经明确表达归顺之意,并且会派心腹深入宝台群山,尝试挑起七星帮一部分人的贪欲。”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听着,缓缓道:“如此说来,七星帮目前内部还算稳固?”
“是的。”王师道沉吟道:“遵照殿下的吩咐,我们暂时还没有动用七星帮里面的内应,原本打算在收服其他帮派之后,再挟煌煌大势逼迫七星帮臣服。”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片刻后眸中飘起一抹寒光,悠悠道:“先让内应动一动,我想看看林颉的底气究竟有多么充足。”
王师道拱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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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沧海一瞬】
陆沉在官道的岔路口拨转马头向北而行,前方二十余里外有一座名叫夏邑的小城,他们会在此地暂歇一晚。
众人尽皆沉默前行,显然先前发生的事情令他们的情绪有些低沉。
景朝铁骑纵横北方屠戮各地的往事已经过去十四年,对于陆沉和李承恩这些年轻人来说,当年的人间惨状大抵只剩下长辈们口口相传的回忆,终究缺乏切肤之痛的感触。
在淮州的时候他们也曾听说过景朝权贵作威作福骄横霸蛮的传闻,然而今日亲眼见到那名景朝骑兵一鞭子抽倒北燕百姓,尤其是他和同伴们习以为常哈哈大笑的神态,让在场旁观这一幕的南齐众人对景朝权贵的残暴不仁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所谓一叶可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承恩等人跟随陆沉参与过广陵之战,他们曾在城头上看见景朝士卒如何屠杀手无寸铁的淮州百姓,将士们心中的怒火也是那一战齐军大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被勾起当时的回忆,这些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满面沉肃,神情格外凝重。
“那些骑兵大部分都是景朝夏山军的精锐,这支军队是庆聿一族的本钱。十四年前河洛之战,他们是第一批登上旧都城头的景朝军队。”
沉默的氛围之中,尉迟归低沉的嗓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陆沉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外貌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本以为他只是江湖上行走的高手,后来厌倦了那种漂泊的生活再加上和萧望之的交情,便选择归隐于淮州。
他顺势问道:“前辈和庆聿恭打过交道?”
尉迟归的语调略显飘忽,似在追忆往事:“河洛城破之后,我曾经尝试刺杀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这句话让周遭几名年轻人肃然起敬。
提起在五十一年前立国的景朝历史,有几个人绝对无法漏过,其中便包括景朝先帝和庆聿定这对极其擅长军事的君臣。
虽说景朝先帝在对北地士族寒门的处理手段上过于暴戾,但他对军事制度的改革是景朝崛起的关键,而且新帝登基后及时调整,采取以门阀组成北燕傀儡朝廷、逐步渗透并同化的策略,非常完美地弥补先帝的错误。
庆聿定则是和大齐名帅杨光远齐名的战神,在杨光远含冤赴死之后,大齐再无可以在战场上与庆聿定正面相对的将帅,那时候的萧望之和厉天润都还太年轻,没有完全成熟起来。
想要单枪匹马刺杀庆聿定这样的一代枭雄,暂且不论成功的几率,光是敢于做出这个决定还能全身而退便非同一般。
感受到身边年轻人敬佩的目光,尉迟归自嘲道:“如果是你们处在当时我的境地中,一样会有类似的决意,这不算什么豪壮之举,再者我压根没有见到庆聿定。”
他扭头望着陆沉,眼中浮现喟然之色:“我被庆聿恭拦了下来,而且没有在他手上占到便宜。我们年纪相仿,说实话他的武功令我不敢置信。本以为景廉族的人不擅武道,后来我才知道,庆聿一族世代习武家学渊源,庆聿恭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已是景朝第一高手,只不过我们齐人并不知道,还一直将他们当做粗鲁无知的蛮人看待。”
陆沉认真地说道:“前辈不必苛责自己,在当年那种局势下,正是千千万万个像前辈一样的人敢于向死而生,才能保留大齐生存的火种。”
尉迟归面上的怅惘渐渐褪去,恢复往常那般的平静。
他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称赞,即便他知道陆沉是发自真心,还是岔开话题道:“先前那些景朝骑兵看样子没少做欺压北地百姓的事情,而且我注意到他们当中一些人在观察我们,需不需要我去一趟汝阴城?”
这段时间他从未刻意表现过自己的武功,也没有在这些晚辈跟前夸夸其谈,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唯有刚才谈及往事才偶露峥嵘。
现在这番话虽然蕴藏着凌厉的杀意,他说起来依然沉静淡然。
李承恩和谭正不禁眼神发亮,他们当然明白“去一趟汝阴城”的含义——无它,杀光那些景朝骑兵。
陆沉并未做太多的思考,他果决地摇头道:“不必。”
尉迟归略感意外地看着他。
陆沉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前辈,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杀死几十个景朝士卒发泄愤怒,而是争取有朝一日可以踏破景朝皇城。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必须要有暂时的隐忍。”
旁边的年轻人立刻冷静下来。
尉迟归沉默片刻,感慨道:“言之有理。”
短暂的交流过后,众人平复心情加紧赶路。
这一晚他们在夏邑城内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投宿,次日清早便继续往北赶路。
正午时分,众人行至荒郊野岭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沉抬头看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便带着众人来到谷地旁边的林中歇息。
长时间的行动对于坐骑的脚力耗损很大,如无必要便得让它们停下来进食饮水。
众人在树荫下席地而坐,用着随身携带的清水干粮,陆沉则趁着先前拉近的关系,向尉迟归询问一些江湖中的故事。
便在这时,南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便见一队骑士快马奔袭而来,在林边驻足之后,整齐划一地跃下坐骑,朝陆沉这边大步走来。
李承恩等人立刻起身,满怀戒备地望着这些人。
对方的身份不言自明,其中有几人便是昨日见过的景朝骑兵,另外十余人一看便知是身负武功的好手,尤其是那三名身着圆领袍衫眼蕴精光的男子。
为首的景人约莫三十余岁,相貌粗犷却有着一双阴冷如蛇的眼睛,他在距离陆沉约有半丈时止步,然后冷笑道:“你们倒是跑得快,险些让我追不上。”
陆沉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不慌不忙地应道:“阁下此言何意?”
他这个小动作让景人微微皱起眉头,随即沉声说道:“我怀疑你们是南边的奸细。”
景朝权贵对于北燕百姓并无直接的管辖权,他们一般都会直接对当地官府下令,但若是他们强行做出眼下这种事,北燕官员也不敢置喙。
陆沉的目光越过这些人,见林外并无其他动静,便淡淡道:“我等是江北路的行商,此行去河南路收购药材,有官府颁发的路引和凭证。”
听到江北路的行商这几个字,景人头领愈发倨傲地道:“放伱娘的屁,本将说你是奸细你就是奸细!立刻交出所有财物束手就擒,我可以考虑免你们一死。”
对面二十余名剽悍之士将他们围了起来。
陆沉依旧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找死!”
为首的景人显然没有兴趣继续跟陆沉废话,他原本只是想恐吓一番免得浪费精力,如今见这些人竟然颇有胆气,一声令下之后二十把明晃晃的钢刀立刻拔出来,带起风声呼啸而至。
一片雪亮凌厉的刀光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当此时,那二十把钢刀将将扬起,为首景人身边的三名袍衫男子冷眼相望,看情形是想观察一下陆沉这边的实力,并不打算在第一时间出手。
陆沉一直在调整气息,虽说对方人数较多,他心里并无畏惧之意。
在遭遇京城西柳巷那场刺杀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武功大有精进,仿佛是在生死攸关之际窥破某种门槛。后来在和厉冰雪的交流中也印证了这种感觉,尤其是厉冰雪毫不吝啬地拿出祖传心法与他参详,让他对上玄经的感悟有了极大的提升。
在对方遽然发难的那一刻,陆沉猛地踏前一步,在他左脚抬起的刹那,他看见身边众人已经拔出腰刀。
这便是他另外一个底气,李承恩等六人在陆家诸多护院之中武功最高明,按照陆通的说法,这六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六把刀合而为一,连武榜中的顶尖高手都能阻挡一段时间。
李承恩动作最快,在那名景人下令动手的时候,长刀便已在手,自下而上挥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陆沉的视线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身旁的尉迟归下一瞬已经在两尺开外。
犹如风起。
第156章 【袖中乾坤】
因为萧望之的缘故,陆沉对尉迟归非常敬重,然而他对武榜第八没有一个明确且清晰的认知概念。
年轻一辈的江湖高手中,师姐林溪应该是佼佼者,李承恩坦承不是她的对手,厉冰雪亦在切磋中败下阵来。
林溪在前年最新排定的武榜中位列中册第九,但是她的武功给陆沉的观感大抵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并未表现出那种过于夸张的境界。
虽然按照李承恩的说法,江湖武榜不能囊括天下所有奇人异士,但林溪肯定是草莽中排名前列的高手,因此陆沉一开始不觉得位列上册第八的尉迟归会比林溪强出太多。
直到此时此刻,风云突变。
时间突然变慢只是陆沉的错觉,真相是尉迟归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其他人包括李承恩在内都像是在表演慢动作。
但见他一步便至景朝骑兵身前,左手在对方身前掠过,那名骑兵的咽喉猛然下陷,双眼立刻瞪圆,血丝瞬间爬满眼珠。
好似一阵风飘忽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几个起落之中,十余名武功高手相继毙命。
景人头领身边的三名布衣客神色剧变,但此刻已经容不得他们再迟疑,便从不同的角度攻向尉迟归,然而只听得数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响起,三人先后仰面倒去,在草地上滑出三四丈才停下。
清风戛然而止。
已经生机断绝的景朝骑兵此时才倒地,而李承恩等人的长刀只能对着空气划出一道壮丽却虚无的弧线。
尉迟归站在那名呆若木鸡的景人头领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喃喃道:“好厉害。”
李承恩则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最敬佩的江湖中人并非目前武榜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而是数年前过世的师父。虽然他在陆沉面前表现得颇为自信,但他觉得自身的武学天赋远远及不上先师,然而眼下看来尉迟归的武功竟然在他的先师之上。
此刻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尉迟归的真正实力绝对不止武榜第八。
面对这样一个明显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顶尖高手,那个领头的景人艰难地回过神,紧接着便抬手朝对方的太阳穴拍去,根本没管自己的胸腹要害,只想拼命尝试一击。
然而他的动作怎能快过尉迟归的眼睛,在他抬手的刹那,这个中年男人抬手轻拍几下,景人的双手双脚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四肢百骸宛如处处钢针入体,他想嚎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丁点声音。
那边厢两名功力较弱的布衣客已然毙命,第三人躺在地上嘴边满是血迹,极为艰难地稍稍抬起头,看着尉迟归那双干净修长的双手,颤声道:“你是……你是袖中乾坤……”
尉迟归微微皱眉,迈步走到此人身旁,淡淡道:“你见过我?”
那人满面苦涩仓皇,断断续续地说道:“十四年前……我……我听说过伱和大元帅交手的事……”
“大元帅?”
尉迟归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你是齐人。”
很显然,他虽然不喜齐国朝廷上的蝇营狗苟之辈,更厌憎甘为景朝权贵鹰犬的江湖人。
那人面上挤出一抹悲凉的惨笑,然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已然气绝身亡。
尉迟归定定地看了尸首片刻,随即转身走向陆沉,看了一眼那个瘫软在地痛苦扭动的景人头领,对陆沉说道:“此人如何处理,交给你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