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07节
这句话意味着他对陆沉的考虑了如指掌。
在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陆沉亲眼看到薛南亭与左御史中丞许佐发出强力一击,通过屈丰华杀鸡儆猴,为天子扫平最大的障碍,顺利推行增设边军的提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确定这位右相站在天子那一边,至少不会是边军的敌人,所以朝会结束后面对薛南亭的邀请,陆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及至此时此刻,有些话也不必过分隐晦,因而陆沉略有些感慨地说道:“末将这段时间看在眼里,深刻地体会到陛下和薛相的不易。”
“你这般称呼未免显得太过生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自称晚辈吧。”
薛南亭温声说道。
陆沉颔首应下。
薛南亭眼中微露赞许,显然陆沉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继而转入正题道:“请你登门相见,主要有几点原因。其一当然是要完成家叔的嘱托,要是让他知道你来京城一趟却没有登过薛家的门,少不得会埋怨我不通情理。”
陆沉微笑以对。
薛南亭继续说道:“其二,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说与你听。”
陆沉道:“请薛相示下。”
薛南亭便道:“你在大朝会见识到芸芸众生相,理应明白陛下的不易,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皆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辈。我并不讳言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也有很多同僚是在为大齐的国运努力。”
陆沉脑海中浮现左御史中丞许佐的身影,不由得点了点头。
薛南亭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边军将士很不容易,陛下清楚这一点,我们这些官员也不会忘记。但是人世间很多事都难以畅快淋漓,必然会有数之不尽的妥协与取舍,关键在于,陛下和我们都不会放弃收复故土、再造大齐万里河山的愿景。”
其实对于一朝宰相来说,薛南亭这番表态略显直白,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他之所以如此直接,显然是考虑到陆沉的身份,所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的言辞。
不过这番话还是让陆沉稍稍有些不解,薛南亭似乎没有必要这般直抒胸臆,毕竟两人的身份差太大,即便他如今是天子亲封的开国县男,对方却是实权在握的右相,几近于人臣的巅峰。
他望着薛南亭脸上浅淡的笑意,脑海中忽然灵光浮现,郑重地说道:“晚辈会将薛相的教导一字不差地转告萧大都督。”
薛南亭轻声笑了起来,赞道:“最开始得知边境战报的时候,我不是很相信整体方略出自你手,还以为这是萧、厉两位大都督以退为进明哲保身,将功劳推到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身上,后来仔细了解过,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更加坚信这一点。”
虽然他将那个话题一带而过,言语中又特别点明两位大都督,陆沉却知道先前那些话主要是针对萧望之。
看来朝堂这边也很清楚,厉天润对天子的信任毋庸置疑,相较而言萧望之便是有所保留。
想到这儿,陆沉试探性地问道:“薛相,晚辈斗胆请问,如果淮州都督府决意收复伪燕东阳路,朝廷能否提供足够的支持?”
薛南亭沉思片刻,缓慢但是坚定地说道:“你回淮州之后转告萧大都督,在收复东阳路这件事上,中枢会竭尽全力支持他。请他不必担心后方的粮草军械供应,本官会亲自出面解决所有的问题,保证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陆沉眼中浮现几分敬意,起身说道:“晚辈代萧大都督谢过薛相。”
薛南亭抬手虚按,喟然道:“真正该说谢谢的是京中的官员,如果没有边军将士舍命奋战,淮靖二州又怎能守住,江南的安稳又如何维系。不过,你也要提醒萧大都督一句,朝廷筹备后勤需要时间,尤其是收复东阳路这样的大战,他至少要给中枢一年左右。”
“晚辈明白。”
陆沉极其沉稳地说道。
薛南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对陆沉说道:“留下来吃顿便饭,也算是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家常风味,比不得外面的酒楼饭庄,你莫要嫌弃。”
陆沉自无不可,他原本没有想过今天这场见面会涉及到多深的话题,顶多是借着薛怀义那层关系聊聊家常而已,然而薛南亭的表态极其坦然,由此可以一窥这位右相的刚直性情。
倘若朝堂之上都是他这样的官员,想必大齐早就可以奋发向上,大军一路往北收复旧山河。
然而这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顿午宴果然如薛南亭所言,菜式普通家常,不过味道相当不错,席间薛南亭没有再谈正事,只和陆沉聊了聊江北的风土人情。
午后,薛若谷再度亲自将陆沉送出门,然后折返来到书房,见薛南亭正在审阅几份公文,便安静且恭敬地站在一旁。
片刻过后,薛南亭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这个过程中,薛若谷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此刻才说道:“父亲,陆都尉回去了。”
“对其观感如何?”薛南亭坐在窗前翻阅几份公文。
薛若谷沉吟道:“比想象中更加沉稳。”
薛南亭微微颔首,继而感慨道:“为父有一种预感,这个年轻人将来必然会成为萧望之的继承者。他留在京中这段时间,以及将来他进京的时候,你可以放下读书人的自矜,多多与他交际,说不定对你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薛若谷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不再怀疑那个年轻都尉的能力,也相信对方会在边疆战事中发挥极大的作用,然而自己身为翰林院修撰,以后注定会走文臣储相之路,怎么可能需要边军武将的照拂?
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敬重,他没有出言反驳。
薛南亭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并未详细解释,淡然道:“你可以心有疑惑,但是必须郑重对待这件事,为父不是在同你商议,明白了么?”
薛若谷心中一紧,正色道:“儿子明白了,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
第138章 【燎原】
南城淮源街尽头有一片青灰色的建筑,肃穆而又庄重,犹如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
这里便是与北燕察事厅齐名的织经司总衙。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织经司作为天子的耳目,影响力不能说小,但也处处受到限制,尤其是朝堂上的部堂高官擦亮眼睛盯着他们,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直接弹劾。
天子既要护住织经司的权柄,又不能一意孤行否决朝臣的谏言,因此只能让秦正尽力约束部属。除了在京中难以施展之外,织经司另外一个很难直接插手的领域便是军方高层。
简而言之,这个直接归属于天子的特殊衙门在民间拥有赫赫威名,然而往上走便会有越来越多的掣肘。
直到建武十二年的初冬,当织经司通过确切的证据咬死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和工部侍郎屈丰华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改变。
很多高官赫然惊觉,织经司不是没有能力查案,而是以前有着各种各样的顾忌,一旦给他们发力的机会,这头猛兽就会凶狠地亮出锋利的爪牙。
虽然外界尤其是朝堂高层对织经司的看法正在改变,但这座衙门内部仍然一如往常,绝大多数人都在本本分分地忙碌着,由此可见秦正对织经司内部强悍的掌控力。
这位提举大人显然很清楚,越是这种崭露峥嵘的时候越要小心谨慎,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从织经司总衙大门进入,往西经过九曲回廊,再往北走十余丈,便能见到一座守卫森严的组合院落,这里是织经司内负责分析和归档各地情报的核心区域。
靠东边的小套院内,一位容貌俊俏、肌肤白皙略显不健康的年轻男子伏案桌前,在纷繁浩瀚的卷宗中不知疲倦地梳理着信息。
旁边几名丫鬟关切地望着他,又不敢出声惊扰他的思绪。
从两年前进入织经司开始,羊静玄便承担着相当繁重的职责,从一开始主要负责江北淮州的信息统筹,到后来逐渐凭借能力插手越来越多的领域,到如今几乎可以接触织经司内部绝大多数的情报。
提举秦正是他的亲舅舅,这层关系足以让他在织经司内畅通无阻,但他从未想过这样做,而是尽心尽力地做事,颇有几分拼命三郎的架势,以至于秦正不得不时常提醒他注意休息。
但是这半年来织经司实在太过忙碌,边疆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密报,又要排查朝中可能存在的奸细,尤其是徐温和屈丰华这两件案子,涉及到的信息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想要整理出完整的脉络很不容易。
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羊静玄不断翻动书页的声音。
明亮柔和的光线中,羊静玄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凝眸望着面前的一份卷宗,眉尖渐渐蹙了起来。
“将屈丰华的案卷都取来。”他忽然开口说道,语调中带着疲倦,略显沙哑。
一名眉眼秀丽的丫鬟应道:“是,公子。”
片刻过后,她抱来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在大案的角上。
羊静玄从中拿起一卷,翻到其中一页冷静地看着。
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踪迹败露是淮州都督府的功劳,织经司这几个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收获不算很多,不过工部侍郎屈丰华则是早就进入织经司密探的视线,他府上藏着十多颗钉子,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了不少极其有用的线索,只是秦正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羊静玄望着卷宗上一个叫做“甲二”的代号,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织经司当然不会忽视北燕察事厅派遣到京城的细作,当初一直没有对屈丰华收网,便是想通过这条线倒查下去,半年前确实发现一条大鱼,只不过此人极其谨慎小心,织经司密探费尽心血也才见过他一面,然后又被此人逃之夭夭。
经过羊静玄的分析和秦正的确认,这条大鱼应该就是北燕察事厅派来永嘉的高级主官,遂以“甲二”作为代号。
大概在三四个月之前,甲二便已经彻底销声匿迹。
然而羊静玄通过对近期情报的分析,发现此人极有可能在前些天出现过。
“靖水楼……”
羊静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这段时间朝中平静的局势和之前的纷争。
他又查了片刻各类卷宗,忽然沉声道:“绣月,将周本周察事请来。”
名叫绣月的大丫鬟点头应下,迈步向外走去。
片刻过后,年近三旬的周本大步走进套院,拱手道:“公子找我?”
羊静玄问道:“陆沉陆都尉现在何处?”
这次天子调十二位边军武将入京,织经司负责暗中保护,因此无论是花魁顾婉儿上门求收留,还是陆沉在矾楼和靖水楼中发生的冲突,天子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情。出于对外影响的考虑,织经司对这些武将的保护都非常隐秘,平时只是让人在他们的宅邸外盯着,不会刻意跟踪和监视。
周本便负责陆沉的安全,他麾下的密探轮班在陆宅外守着,每天都会将陆沉的行踪形成文字送来此处,交由羊静玄归档保存。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但是羊静玄从未像今天这般将他喊过来。
此刻听到羊静玄的问题,周本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仍然一五一十地回道:“大朝会结束后,右相曾当众邀请过陆都尉,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有很多正经事,所以陆都尉一直没有成行。今天上午,陆都尉主动前往薛相宅邸,算算时间这会应该是在返回途中。还请公子放心,如今京中风平浪静,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他察觉到羊静玄的反应有些古怪,所以最后补充了一句。
羊静玄不置可否,皱眉问道:“陆都尉身边带着多少护卫?”
周本答道:“三人。”
“我们有人跟着么?”
“按照之前的定例,有两名兄弟跟在陆都尉的附近。”
羊静玄听到这句话后,微闭双眼沉思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历来清亮的眸光中多了几分冷色:“周察事,请你立刻多带好手赶去泰康坊,找到陆都尉等人,确保他可以安全回到住处。若没有发生意外最好,往后不论他去何处,织经司必须配备六名以上剑手暗中保护。”
周本微微一怔,为了避免引起朝中大臣的攻讦,织经司行事历来颇为小心,尤其是这种监视跟踪文武百官的行动,虽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也会做得十分低调。
这是秦正定下的规矩,没人敢随意违逆。
周本知道羊静玄和提举大人的关系,但陆沉只是去拜访右相,自己带着一群密探暴露踪迹的话,肯定会引来一些非议。
羊静玄站起身来,冷声道:“周察事,此事不可耽搁,一应责任由我承担。”
周本见状不敢迟疑,拱手道:“是!”
羊静玄又对丫鬟说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找提举大人。”
丫鬟们不知何意,但也意识到可能有大事发生,连忙答应下来。
……
午后的永嘉城处处洋溢着岁月静好的氛围。
陆沉一行四骑离开薛相宅邸后,策马缓行穿街过巷,从泰康坊前往陆家别院所在的修平坊。
他身边这三名护卫都和李承恩类似,很久前便在陆家做事,跟着陆沉去过北燕铁山城,参加过广陵守城战和后续的江北战事,可谓同生共死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