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9节

  厉天润微微一笑,对堂内众将说道:“此番淮、靖二府联手收复故土之战,方略便出自这位陆校尉之手。”
  堂内肃然一静。
  范文定等人无不讶异地望着陆沉,徐桂更是摸着脑门道:“陆校尉,你今年才二十岁吧?”
  陆沉不知其人身份,只好含糊应道:“是的,将军。”
  “了不得,真心了不得!”徐桂赞叹道。
  厉天润及时打断他后面的话,对陆沉说道:“来安军和泰兴军现在何处?”
  陆沉答道:“距此约有六十余里,大概能在今天日落之后抵达江华城。”
  厉天润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抛下大部队提前赶来,莫非是有收复江华的策略?”
  陆沉心中暗自感叹,这位靖州大都督外貌雄壮伟岸,心思却也如此细腻敏锐,便拱手道:“禀大都督,末将确有夺城之策,或许能够免去将士们征战之苦。”
  都督府众将面面相觑。
  他们先前争了半天,结果这个年轻人说他可以让江华城守军举手归降?
  虽然先前厉天润那句话已经极大抬高陆沉的地位,但是众人此刻依旧难以置信。
  林溪本来不想来中军帅帐,但是陆沉极为坚持,她最终只能答应下来。
  此刻感觉到陆沉立刻成为场间的焦点,她不由得有些喜悦,随即便发现旁边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
  林溪扭头望去,迎上厉冰雪清冷的目光,两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帅位上的厉天润没有注意到这对年轻女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望着陆沉说道:“既然你有良策,但说无妨。”
  陆沉冷静地说道:“末将在旬阳城结识一位名叫王绍的读书人,王家乃是翟林王氏的旁支远宗,但是与翟林王氏早已划清界限。这一支王家因为不愿为景朝做事,便从翟林迁至旬阳。王绍对末将说,他与江华守将孟智祥乃是莫逆之交,而且知道孟智祥其实对伪燕朝廷极其失望,所以他愿意为我军前去说服孟智祥归顺,避免两军交战伤亡惨重。”
  厉天润定定地望着他,旋即微笑道:“甚好,你且将此人带来。”
  “遵令!”
  陆沉干脆利落地应下。
  ……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靖州军各部在城下列阵,城墙上的守军立刻严阵以待。
  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齐军并未发起攻势,反而有两骑离开阵地,朝城墙这边缓缓行来。
  阵地之上,厉天润、陆沉、林溪、厉良玉、厉冰雪和淮州军众将神情郑重地眺望远方。
  因为距离较远的缘故,他们听不到城下的交谈声,只能看到在片刻过后,城墙上放下两只吊篮,将王家父子拉了上去。
  陆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再三和王绍确认过,如果把握不大就要取消这个计划,因为史书上记载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这个时候劝降风险极大,若对方不肯答应往往会以使者的脑袋祭旗。
  王绍态度极其坚定,陆沉便同意一试。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当日头已经偏西时,江华城东门缓缓推开,旋即便见一身文士长衫的王绍迈着平稳的步伐走了出来,登上坐骑之后朝阵地这边行来,但是城门仍旧没有关上——
  “禀大都督,小人幸不辱命!孟将军愿意举城归顺!”
  王绍来到近前,语调止不住地颤抖。
  厉天润微笑说道:“有劳先生。”
  他转头看向侧后方的陆沉,目光中满是赞许。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数万齐军将士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当此时,残阳似血,江山如画。
  第102章 【帝心如渊】
  南齐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
  北燕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降,至此沫阳路东南部改旗易帜,与靖州都督府在衡江北岸的实控区域连成一片。
  战报以八百里快马日夜不停、连续换人换马送回永嘉,引来朝野震动万民欢呼。
  国子监的书生们开怀畅饮诗词唱和,只恨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不是自己。
  皇城文德殿内,气氛热切而喜庆,一些文臣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大肆称颂着天子的英明神武。
  武勋班列之中,南衙大将军李景达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在骂娘。
  这萧望之和厉天润简直不当人子,让南衙三军充当攻城的炮灰,将北燕三路的兵力吸引到淮州北境,最后却是给靖州都督府作嫁衣裳,也不肯分润一些功劳,彼其娘之!
  虽然心里骂骂咧咧,李景达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甚至一反常态地垂首缩肩,唯恐被龙椅上的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的罪行已经暴露,现在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秦正那厮正在一挖到底的追查。
  李景达暗中庆幸自己跟这件事无关,但他终究是徐温的直属上司,这个时候不低调一些肯定会吃挂落。
  待气氛稍稍平静,兵部尚书丁会与不远处某位重臣眼神交错,随即出列奏道:“启奏陛下,江北大胜彰显我朝军威,实乃普天同庆之喜事。臣为大齐贺!为陛下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之上,天子李端微笑颔首。
  这位挽狂澜于既倒、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延续大齐国祚的帝王时年三十七岁,其人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容貌颇为英俊,只不过眼底深处有几分晦涩之意,许是长期操劳国事过于疲惫。
  丁会目不斜视,又道:“值此大喜之日,微臣本不该煞风景,然而职责在身又不能不提,还祈陛下恕罪。”
  李端平静地说道:“丁尚书但说无妨。”
  丁会缓缓道:“微臣不知,此番边军用兵是否有提前上奏朝廷?从始至终,兵部没有得到任何知会,敢问枢密大人是否知情?”
  群臣彻底安静下来,纷纷看向武勋班首的枢密使郭从义。
  依齐国官制,枢密使、统率北衙六军的上将军、分掌南衙十二军的两位大将军,这四人便构成军方的核心中枢。
  一般而言,军中大事都必须通过枢密院的决议,无论京军还是边军,更不必说此番靖州和淮州两地都督府共谋,总计动用兵力超过十五万人的大型会战。
  在群臣的注视中,郭从义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微微昂首看向皇帝。
  这个举动已经说明一切。
  丁会略显强硬地说道:“陛下,淮州都督府反攻之举通过廷议,大都督萧望之挥军北上无可指摘。但是接下来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靖州军主力沿双峰山脉北上,此事却直接绕开陛下和朝廷,称之为自作主张并不为过。”
  他微微一顿,神情肃然地道:“边军大捷值得嘉赏,收复故土更是功勋卓著,但如果边境都督府往后尽皆效仿,没有陛下的允准便断然出兵挑起战事,长此以往岂不是军阀行事?”
  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正要出班驳斥之时,龙椅上的天子却比他先开口。
  李端淡然地说道:“丁尚书,萧、厉两位大都督在行军之前,已经将此战方略以密奏的方式呈递御前,朕准了。”
  他转头目视肃立于旁的大太监,后者便从袖中取出两封奏折。
  丁会一窒。
  李端语调温和地说道:“丁尚书若不信,可以看一看这两份奏折。”
  丁会大惊失色,连忙伏首请罪:“臣不敢!”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畅快之意。
  他很清楚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想法,哪怕北伐这件事喊了十余年,每每到往下推行之时就会变得无比艰难,各层各级都会有极大的阻力。
  如今江北大胜终于带给他足够的底气,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再固执的臣子都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环视群臣,丁会忐忑不安,余者尽皆默不作声。
  李端没有被这份喜悦冲昏头脑,稍作解释道:“此事并非是朕要刻意瞒着众卿家,只因萧望之在奏折中说明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之事,故此朕便决定暂时保密,并未告知左右二相和郭枢密。”
  他看了一眼神色镇定的左相李道彦,愧然道:“还望众卿莫要埋怨朕。”
  这话便十分重了。
  群臣连连请罪,左相李道彦更是躬身说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不及万一。徐温之事恐非孤例,老臣恳请陛下命织经司严查朝中,以免再度祸出于内。”
  李端目光微凝。
  织经司是他手里极其重要的力量,几乎等同于他的耳目,因此朝堂之上的文臣极其排斥这个特殊的衙门,对于秦正的权力范围更是盯得很死,像今日这般主动引织经司调查朝臣,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这位老相爷为何要让步呢?
  李端与角落里的秦正对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左相言之有理,那便让织经司查一查。”
  李道彦称颂道:“陛下圣明。”
  李端又对秦正说道:“秦卿,虽说织经司有监查之权,但是不可逾越朝廷法度,更不可影响各衙政务,当以谨慎切实为重。”
  秦正躬身行礼道:“臣领旨。”
  一些朝臣不由得眉头微皱。
  没人愿意被织经司这种衙门盯着,尤其秦正这个人软硬不吃,堪称皇帝最信任的忠犬,绝大多数人若是真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大势所趋无人能挡,没见往常可以轻易左右天子态度的左相都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何为势?
  淮州和靖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大胜,如今更是一举收复江北七城,这可是实打实的拓土之功。
  这个时候谁若是站在天子的对立面,必然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没。
  李端心中难免感慨,这还是织经司第一次堂而皇之地站上朝堂,往常他们虽有“三品以下先审后奏”的权力,但实际上这在京城根本行不通。
  因为哪怕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他背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位衣紫重臣。
  但他并未就此得意忘形,反而沉静地问道:“众位卿家对于江北后续战事有何看法,今日可以畅所欲言。”
  短暂的寂静过后,户部尚书先站了出来。
  这位老尚书时年五十三岁,资历也很老,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导致面相发苦。
  他先如数家珍一般陈述之前对淮州军将士的封赏,然后又谈这两年国库的匮乏和民生的艰难,再论边军靡费的粮草,最后则说起靖州军如果要扩大战争规模带来的影响。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目前的战事已经达到朝廷能承受的极限,如果继续往北,朝廷很难提供足够的支持。
  接下来便是方才被李端敲打过的兵部尚书丁会,这次他可谓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阐明军械不足以支撑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事。
  又有工部侍郎细论大型攻城器械在江北之地制造的难度,礼部侍郎说起成州西边的沙州七部屡屡犯境,鸿胪寺少卿言及西南面的南诏国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江北大捷固然可喜,但值此艰难之时,委实不宜继续大动干戈,以免有动摇国本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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