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7节
其他人默不作声,目光逐渐朝陆沉汇聚。
在出发之前的那个拂晓,淮州军众将在来安城都督府领到军令,陆沉除了率军先锋突击之外,更肩负着军法官的职责。
康延孝很清楚这一点,自己虽然在品级上高出陆沉很多,但在这件事上必须求得陆沉的同意,才能让高瑜奇这个蠢货活下来。
但是他骂也骂了揍也揍了,陆沉仍然一言不发。
康延孝心中有些不安,索性颇为光棍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直白地说道:“陆校尉,这厮胡作非为,确实不容饶恕。本将身为泰兴军都指挥使,御下不严也有责任,愿意将功折罪。还请陆校尉网开一面,给这厮一次机会,本将感激不尽!”
陆沉起身还礼,平静地说道:“康将军言重了。”
康延孝登时暗暗松了口气,跪在地上的高瑜奇眼中浮现一抹喜色。
林溪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将军容禀,末将在来时的路上已经了解过。王家子弟皆以读书为业,素来与人为善,在城中百姓口中的风评很好。今日高校尉带兵闯入,伤人劫掠甚至淫人女眷,此种行径与当年景朝恶卒有何区别?”
康延孝渐渐皱起眉头。
陆沉见状便坦诚地说道:“康将军,今日城中有十余起类似的事情,泰兴军和来安军内都有人触犯军纪,不独高校尉一人。军法队巡视城内,皆已抓住现行。”
原本安稳坐着的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脸色铁青地说道:“来安军也有人犯事?”
陆沉转向看着他,点头道:“是,一共七起二十三人。”
贺瑰怒道:“这群蠢货!”
他本想让陆沉按照军法处置,但是转念想到眼下康延孝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便只好暂时按下。
康延孝望着满脸求生之意的高瑜奇,继而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能否高抬贵手?哪怕你让人打这厮几十军棍,只要暂时饶他一命,本将必定会牢记今日之恩情。”
众人无不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
贺瑰欲言又止,因为段作章私下里的讲述,他对陆沉极有好感,也知道萧大都督有意提携这个年轻人。
然而军中十分讲究资历,陆沉又太过年轻,如果他想在淮州军上层站稳脚跟,那么每一个都指挥使的态度都非常重要。
眼下只要他稍稍让步,康延孝必然会站在他那边。
林溪虽然不熟悉官场上的门道,类似的场面却也见过,因为七星帮不是那种几十个人的小寨子,内部也存在类似的勾心斗角。
她凝望着陆沉的侧脸,心里却无怀疑和不安,因为她坚信师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很慢。
片刻过后,陆沉迎着康延孝复杂的目光,缓缓道:“康将军,如高校尉这般犯下死罪的人一共有五位,末将已经决定依照军法处置。”
康延孝脸上的失望清晰无比,语气也变得淡漠:“陆校尉秉公执法,本将自愧不如,不过——”
局势陡然间紧张起来。
贺瑰连忙插话道:“老康,陆校尉是大都督任命的军法官,莫说高瑜奇这个糊涂蛋,就是你我也受他监督。军法不容触犯,这是大都督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死规矩,咱们在出兵之前也对麾下部属宣讲过,这是他们自己目无法纪咎由自取。听我说,你可不要犯糊涂。”
两人相识多年,对彼此的性情都极其熟悉,贺瑰自然知道康延孝骨子里的狠劲又冒了出来。
康延孝脸色阴晴不定,冷冷地望着陆沉。
他当然不畏惧这个年轻人,但陆沉是萧望之任命的军法官,至少在维持军纪这件事上得到萧望之的授权。
此刻他如果选择硬顶,陆沉或许拿他没办法,但是萧望之得知此事之后,康延孝清楚自己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一手将自己从微末之中提拔起来、并且时常提点教导的大都督萧望之,康延孝根本生不出半点忤逆的心思。
陆沉平静地说道:“今日午后,军法队将于城内宽阔处行刑,届时将会让城内乡绅士族和百姓们旁观,同时会向他们宣讲我军的军纪。”
康延孝寒声道:“好,很好,陆校尉铁面无私,本将记下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康将军!”陆沉稍稍加重语气。
康延孝停下脚步,扭头漠然地望着他。
陆沉缓缓道:“敢问康将军,大都督为何不实攻青田城和涌泉关,反而要配合靖州都督府收复伪燕沫阳路东部?”
康延孝冷笑道:“本将知道这是陆校尉的奇谋,大都督对你赞誉有加,倒也不必特意在本将跟前提起。”
陆沉上前两步说道:“末将想说的不是这个。将军可知,当年元嘉之变过后,北地百姓屡遭景朝军队的蹂躏。伪燕立国也未让这种情况好转,这个傀儡朝廷反而变本加厉苛虐百姓。十多年来,北地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也就是旬阳城这种靠近边境的地方稍微好些。当今天子曾言,北伐收复故土、解救万民于倒悬才是大齐臣工的职责,可如今像高瑜奇这般行事,让北地百姓如何看待我朝将士?”
康延孝面上的怒色渐渐退去。
陆沉继续说道:“这一仗我军奔袭数百里,难道就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如果不让城中百姓相信,我们和伪燕军队、景朝虎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么将来敌军反攻之时,我们如何能够守得住?从新昌、石泉到今日之旬阳,我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除了将士们奋勇果敢之外,难道和敌人的残暴不仁没有关系?”
康延孝怔住。
厅内其他人尽皆面露沉思之色。
良久过后,康延孝神色复杂地喟叹一声,缓缓道:“陆校尉说的对,本将受教了。”
陆沉拱手一礼:“不敢当。”
依旧跪在原地的高瑜奇脸上终于浮现绝望和后悔的神色。
午后,旬阳城内十字街口人头攒动。
围观人群中既有身穿长衫的读书人,也有一脸富态的商贾,更多的则是布衣钗裙的普通百姓。
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批往日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官员和权贵跪在边缘,嗓门洪亮的齐军军法官宣读完他们罄竹难书的罪行,然后便当众砍了他们的脑袋。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接下来便是齐军内部触犯军纪的人员,第一批有七八十人,所犯罪行不算严重,因此军法队只是当众施以数额不等的杖刑。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第二批则是五人,军法官将他们的罪行一五一十宣读出来,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果决地宣布处于极刑。
当五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于地,满城百姓看待齐军的目光终于变了。
这支军队竟然真的不一样。
陆沉没有亲赴现场,他与康延孝、贺瑰及盘龙军都尉刘崇确定接下来的作战方略。
盘龙军四千人留守旬阳,来安军、泰兴军和先锋骑兵休整两日,然后继续南下,按照既定计划奔袭江华城,与靖州军主力实现汇合。
等陆沉回到亲卫营骑兵的驻地已是傍晚,他正准备和林溪一起用饭,营地外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李承恩带着两人来到简陋的值房,陆沉抬眼望去,却是早上见过的王家父子。
再次相见,王绍和王骏的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两人一丝不苟地向陆沉行礼,语调中有着很明显的激动之意。
见礼过后,陆沉微笑问道:“王老爷登门有何指教?”
王绍谦卑地说道:“陆校尉当面,小人岂敢当老爷二字。若是校尉不嫌弃,可直呼小人之名。今日冒昧登门,是因为犬子想投身校尉麾下。小人知道这件事很唐突,还请校尉见谅。”
陆沉确实有些意外,他抬眼打量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王骏,饶有兴致地问道:“阁下为何会有此念?”
王骏略显紧张,答道:“因为校尉和燕朝那些虎狼之辈不同,小人想略尽绵薄之力。”
陆沉没有深究这个问题,笑问道:“你会武功?”
王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会。”
陆沉想起晨间见闻,从这个年轻人身上隐约看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影子,但是亲卫营招募军卒最低的要求也得惯于战场杀伐,他没有兴趣带着一个世家公子哥儿游山玩水。
正要拒绝时,王骏诚恳地说道:“校尉,小人从小熟读兵书,将来或许能为校尉出谋划策。小人知道自己没有冲锋陷阵的能力,但是小人绝对不会让校尉失望。”
肃立于旁的李承恩面露微笑。
陆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王绍,心中便有了计较,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先在我麾下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即便你不能上阵杀敌,也可跟在我身边。”
“多谢校尉!”王骏连忙行礼。
这时王绍忽然开口说道:“陆校尉,贵部接下来是不是要南下赶赴江华城?”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王老爷有何指教?”
王绍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小人不才,可以帮陆校尉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华!”
第100章 【百足之虫】
亲卫营中多了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人。
王骏虽然不会武功,骑术还算过关,能够勉强跟上其他人的速度。
途中休息的时候,陆沉将他喊到近前,关心道:“能不能适应?”
王骏在旁边席地而坐,并无骄娇二气,老老实实地说道:“有些累,但是请校尉放心,卑下可以坚持。”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想要投身军中,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件小事。”陆沉打开水囊灌了两口,然后与其他将士一样吃着简单的干粮,同时风轻云淡地聊起前两天的事情。
王骏小口吃着干粮,王家一直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在军中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向其他人靠拢,避免引来这些剽悍勇士的排斥和反感。
他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说道:“如果那天不是校尉及时出现并且制止,王家上下必然难以保全,这份恩情岂能不报?不瞒校尉,王家从上到下都是读书人,只在旬阳当地还有一些微弱的影响力,除此之外乏善可陈,因此卑下便想尽绵薄之力,为校尉效犬马之劳。”
陆沉微笑道:“话虽如此,那天令尊献策也足以偿还这段情义。”
王骏想了想,恳切地说道:“校尉有句话说的很对,旬阳本是大齐的国土,只是被异族侵占沦陷。像我们王家这样的读书人家,从开蒙起始便学习圣人之言,又岂会不知忠义二字?但是……十几年前朝廷做了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如今的大齐又是怎样的境况。此番王师入城,家父说终有重见天日之期,却没想到那位高校尉带兵强闯,然后……”
他轻声一叹,旋即略过此事说道:“行刑之时,家父带着家中子弟去十字街口旁观,亲眼看到王师军纪之严,他便愿意相信校尉和诸位将军,因此愿为收复江华城竭尽全力。”
陆沉微微颔首,王家父子的心路变化或许能代表很多北地的读书人,这也是他在很早前与萧望之讨论过的问题。
在瞒天过海之策成功施行的前提下,加上靖州军刻意隐藏的实力,再配合织经司这些年在北燕安插的密探,沫阳路东南部的战事肯定会很顺利。
事实也如陆沉预料的那般,无论淮州军在北线的摧枯拉朽,还是靖州军在南线的所向披靡,齐军在战事中都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北燕和景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必然会发起疯狂的反扑。
若无民心支撑,靖州军如何能保住打下来的地盘?
一念及此,陆沉岔开话题道:“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检事校尉,不足以让你这般郑重对待。”
王骏忽地尴尬一笑,解释道:“在王师收复旬阳之前,卑下便曾听说过校尉的事迹。”
陆沉微露不解。
如果王骏是广陵人氏,哪怕将这个范围扩大到淮州,他都可以理解。
然而旬阳和广陵隔着茫茫无际的双峰山脉,两地素来不互通,他又如何听说陆沉的事迹?
王骏继续说道:“王家当年生活在北方的翟林城,在九年前迁于旬阳。在翟林城那些年,卑下与二伯父家的堂姐关系十分亲近,后来也时常互通书信。关于校尉的故事,便是卑下那位堂姐在最近一封书信中所叙。她提到几个月前的广陵之战,校尉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并且认为校尉将来必能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