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9节
然而张君嗣又觉得自己很冤。
战役谋划是王师道所提,而且得到燕帝、两位枢密和庆聿恭的许可,自己从始到终没有说话的权利。
秦淳带走麾下近半老卒,又在沫阳路补充数千兵马,最后在广陵城下大败亏输,脑袋都被齐人割了下来。
察事厅信誓旦旦的内应杳无踪迹,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北线主战场,他按照既定的计划挥军南下,一开始的确势如破竹,齐军因为兵力不足只能步步后退收缩防线。
当时局势一片大好,层层迭迭的来安防线犹如坦途,张君嗣便集合大军发起总攻,没想到在青峡一带碰到硬钉子。
更让他无奈且愤怒的是,萧望之根本就没有抽调兵力南下救援广陵,反而是在青峡与他决战。
最后的结果不必赘述,要不是张君嗣在统兵上有几把刷子,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君嗣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对王师道也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今日枢密副使陈景堂召见,张君嗣走进节堂便瞧见王师道在场,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相互见礼之后,陈景堂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将军,南边萧望之将要发起反攻。”
张君嗣对此早有预料,淡淡道:“枢密大人,萧望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是他想如愿却也很难。青田城也好涌泉关也罢,论城防的坚固都不弱于他引以为傲的来安防线。如此也好,让他体会一番强攻的难度。”
陈景堂悠悠道:“我们已经知道萧望之具体的行军方略。”
张君嗣心中一震,然后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王师道:“消息来源能否保证真实?”
他已经是杯弓蛇影,前面两次决策都被察事厅的错误判断干扰,导致犯下弥天大错。
其实他很不明白为何察事厅会突然变得这么逊色。
王师道能够名声大噪当然不是靠庆聿恭的强行提拔,过往那些年察事厅确实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
面对张君嗣这句略微不够尊重的疑问,王师道平静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南齐京军的定威军主将徐温早已被察事厅拉拢,我们掌握着他很多把柄,他绝对不敢说半句假话。如今定威军就驻扎在淮州来安城郊,徐温在得知萧望之的计划后,第一时间便让人通知察事厅留在来安城内的密探。”
张君嗣点了点头,面上的冷色逐渐褪去,对王师道说道:“还请王侍正告知详情。”
王师道便将陆沉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随即沉声道:“本官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利用对方的计划反败为胜。”
张君嗣沉吟半晌,缓缓道:“王侍正之意,我军按照先前的计划,逐步放弃青田城外围的防御体系,引诱对方大军强攻青田城?”
王师道点头道:“涌泉关那边不必担心,只要我方守军提高警惕,纵然齐军真的能派出小股精锐翻山而来,我军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解决他们。再者,涌泉关分为前后两道,我军可以增派一部兵马藏于后关,待战事爆发之后快速支援前关。”
张君嗣认可这个判断,快速盘算自己手里的兵力,继而踟蹰道:“涌泉关只需要再增加三千人,合计八千守军就能安稳无忧。关键在于青田城这边,萧望之既然要围点打援,那我们究竟是战还是守?”
坐在主位上的陈景堂说道:“察事厅的情报显示,敌人打算分三步走,本官认为我军同样可以三步应对。”
张君嗣恭敬地道:“请枢密大人示下。”
陈景堂沉稳地说道:“第一步,我军可以提前做好放弃外围防御体系的准备,先打几场小规模的战役,然后逐步收缩防线。既然敌人认为我军是要诱敌深入,那么我们便顺着对方的想法,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师道和张君嗣皆颔首应下。
陈景堂继续说道:“第二步,敌人要围点打援,那么我军可以先稳守一段时间,以此来消耗敌军的士气和粮草。这一步的重点是要提醒青田城的守军,务必要守得足够坚决,敌人为了让我们相信城防危急,只能持续强行攻城,这便可以有效地损耗他们的兵力。”
“第三步,东阳路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敌人十万大军正面对抗,所以本官决定在现有兵力的基础上,抽调沫阳路大军后撤东进,继而从北面通道进入青田谷地,与敌人在此决战!”
张君嗣心领神会地说道:“援军赶来的这段时间,我军可以充分利用青田城坚固的防守消耗敌军,而萧望之为了诱使我军派出援兵,必然不会提前暴露伏兵,只能用三四万人反复强攻。”
王师道说道:“与此同时,我军还可以派出小股精锐骑兵袭扰敌军的攻城主力。”
“没错,等到我军援兵集结完毕,南下青田谷地之时,萧望之派来攻城的兵力早已疲于战斗,届时他仅靠伏兵如何取胜?此战若能击溃淮州军主力,说不定还可以顺势直逼来安防线。”
陈景堂从容不迫地说着,面上带着几分自矜的微笑。
王师道和张君嗣对视一笑,先前的矛盾立刻化解。
第91章 【风起云涌】
烈日炎炎,蝉鸣不断。
都督府后宅,萧望之看着苏云青离去的背影,微笑道:“虽然这位苏检校一句没提你的事情,但我知道他心里很惋惜。”
坐在旁边的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惋惜?”
“因为你虽然还挂着干办的身份,却已经被我征召入都督府,将来必然会在军中晋升,不可能再按照织经司的安排前行。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肯定会让伱执掌织经司来安衙门,将来再由你接任淮州检校。如果你足够出色,他甚至不介意主动让贤,回京城或者去靖州。”
萧望之颇为罕见地感慨着。
陆沉迟疑道:“不至于吧?”
萧望之摇摇头,淡然道:“苏云青单论能力远远不及秦正那个老狐狸,但是他对大齐足够忠心,从来不将自身的荣辱得失放在心上。广陵细作案结束后,他本来可以凭借这个功劳往上升一级,从淮州检校擢升为从三品的提点。”
陆沉想起在广陵城那家织经司开设的小酒馆里,苏云青曾经提过这件事。
按照苏云青的说法,此事最终未能成行,是因为织经司内部有人嫉恨他,所以最后他选择主动退一步。
萧望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缓缓道:“从我掌握的消息来看,秦正并未采信那些人对苏云青的攻讦,依旧要提拔他。但是苏云青主动将功劳让给了你,所以秦正才会将你从一介白身提拔为织经司干办。”
陆沉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这样的转折。
原本以为这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对自己的赏识,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合常理,秦正又非詹徽或者萧望之,怎么可能在压根没有见过面的情况下,直接委任自己为干办?
如今他已经知道,干办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从来都是提举的亲信担任。
秦正之所以做,无非是因为对苏云青的器重和信任而已。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喟然道:“先前苏检校想让我去北地潜伏,我确实不想这么做,如今看来真的欠了他一个人情。”
没有干办这个身份,他也就无法那般顺利地插手广陵的城防。
萧望之道:“你怎会欠他的人情?不提广陵那边先后数次的收获让他在秦正心里的地位愈发稳固,光是眼下这一次,你又帮他钓出军中一条大鱼,这份功劳足以让他远远甩开织经司其他三位检校。认真说起来,苏云青欠了你很大的人情,将来若有必要,你可以找他帮忙办几件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陆通对苏云青的评价,能够得到他和萧望之近乎相同的论断,可见这位淮州检校确实值得信任。
萧望之又道:“当然,前提是你让他办的事情不出卖大齐的利益。只要不触碰这一条,若是朝廷内部的纷争倾轧,他肯定会出手助你。”
“我明白了,多谢萧叔指点。”
陆沉颔首应下,又感慨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京军南衙都指挥使竟然会是伪燕察事厅的暗子。”
听闻此言,萧望之先是摇头笑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京城的水很浑浊,远比你想象得更复杂,所以你爹才将你留在淮州,不想你接触那些蝇营狗苟。相较而言,边军还能保持一定的纯洁性,至少陈澜钰他们几个,不会像徐温一样自甘堕落。”
“真真是……人为财死。”
陆沉轻声一叹。
他其实事后才想明白,萧望之那天不仅是要让他露脸,还有另外一层打算,那就是让他提前将计划告知众将,然后由萧望之的亲卫和织经司的精锐相互配合,盯着当日所有参与军议的武将。
随后便发现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的异常。
不过在萧望之的叮嘱下,织经司没有阻止对方传递情报,甚至没有去拔掉城内那处属于察事厅的暗桩,只是悄无声息地加强了监控。
好在只有一个徐温,其他人都没有发现问题。
这多少让陆沉有些宽慰,如果京军三位都指挥使都有问题,那他觉得这场仗没有任何打的必要,萧望之只用守着淮州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徐温的问题不一定是偶然。”
萧望之忽地沉声道。
陆沉目光微凝,很快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禁皱眉道:“萧叔是说,是有人刻意让徐温带着定威军北上?”
萧望之目光深邃,缓缓道:“很有可能。”
陆沉想起广陵城中的顾家,以及顾子思和顾均烨背后的那位工部屈侍郎,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将这件事对萧望之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正色道:“朝中究竟还有没有好人?”
萧望之哑然失笑,摇头道:“倒也没有你想得这么夸张。朝中格局极其复杂,不过可以大致分为几部分,其一是当年南渡的皇室和权贵,其二是南方本地世族,其三便是近些年逐渐起势的新贵文臣,其四则是军方的力量。这些派系纷争倾轧不断,才给了伪燕察事厅和景朝探子见缝插针的机会。”
陆沉知道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分析,认真地牢记心中。
萧望之又道:“徐温暂时还不能动,毕竟他不能代表整个定威军。从元行钦的表态来看,南衙三军将士依然可以信任,再者也需要他们担负攻城的任务。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会安排人卸掉他的军权,你不必担心。”
陆沉思绪回到眼前的战事,略显忐忑地说道:“萧叔,敌人真的会上钩吗?”
“这是必然。”
萧望之神情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想出来的这套方略近似于阳谋。涌泉关暂且不提,敌人在知晓我军的计划后,必然会往关内增派一部分兵力,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影响大局,但终究可以拖住他们本就不算很多的精锐。”
陆沉颔首道:“我担心的是他们会放弃支援青田城,转为全力死守。”
萧望之微笑道:“所以我才说你的方略是阳谋。如今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方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是不派援兵支援青田城,以免被我军围点打援。但是敌人若真这样做,我军便可以将佯攻变成强攻,不是没有办法强取青田。”
陆沉道:“的确,总不能将战争取胜的希望都寄托在计谋上,有时候还是得靠硬实力。”
萧望之眼中的赞许越来越明显,又道:“你的计策妙就妙在无论敌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有反制的法子。其实在我看来,敌人不会选择任由青田城死守,他们必然会集结重兵,先用坚固的城防消耗我军的实力,哪怕这个时间是一两个月,他们也等得起。等到我军疲惫不堪时,他们再调遣主力南下,在青田谷地与我军决战。”
陆沉凝眸细思,缓缓道:“因为青峡之战的大败,敌军主帅肯定想反败为胜,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最后时刻出战。”
“没错,张君嗣也好陈景堂也罢,他们不认为我军如何强大,只将无法攻取淮州的原因归结为来安防线太过强硬。本质上,这些人都觉得齐军实力低微,远远比不上伪燕军队,更不必说景朝老卒。青峡一战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死守青田?”
萧望之这番话说完后,陆沉心里总算能安定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筹划一场关系到淮州未来的大战,虽然有其他人提供帮助,又有萧望之毫不吝啬的指点,他始终忐忑难解。
毕竟要是输了,将会有很多将士殒命沙场。
萧望之看出他内心的紧张,起身走到旁边,轻拍他的肩膀说道:“要是早知道你在兵事上的天分,哪怕得罪了你爹,我也要将你拉来都督府。”
陆沉心中一宽,微笑道:“萧叔不担心家父会直接动手?”
萧望之失笑道:“也不知道你爹这些年功夫落下没有,有机会是要跟他切磋一番。”
便在这时,行军司马黄显峰来到门外,对萧望之行礼道:“禀大都督,人到了。”
萧望之便对陆沉说道:“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部下。”
陆沉愣住,但是萧望之没有继续解释,他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去。
众人来到都督府西侧的小型校场上,这里站着茫茫一片人,大概近千之数。
陆沉抬眼望去,心中猛然涌起一股热血。
站在最前方的是李承恩,旁边的人都非常脸熟,陆沉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除了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之外,当初在广陵城跟随他日夜苦战的人基本都来了,另外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但是这些人看向陆沉的目光也都透着亲切。
萧望之不急不缓地揭开谜底:“按照军中规制,掌团都尉统领四千人,校尉可领一二千人,各都督府大多如此,当然靖州厉都督的飞羽营不同。他的长女虽然只是校尉,但是飞羽营足有四千余人,其实和都尉并无不同。”
陆沉仿佛没有听进去,迟疑道:“大都督,末将只是检事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