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4节
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人心皆会有不忍二字。
校尉刘统钊双手扒着墙垛,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下面的百姓,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随即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人这样喊着。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百姓们听到这些声音后确实停下来,然而等待他们的便是冰寒的刀光。
一些景军骑兵挥动长刀,在呵斥驱使没有效果时,毫不迟疑地对着身边瘦弱的百姓当头砍下。
鲜血飞溅,登时便有十余人死去。
恐慌在队伍中疯狂扩散,大人和小孩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在景军狰狞且残忍的的逼迫中继续向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景军老卒满面从容淡然之色,甚至还有人面带笑容,显然早就习惯了这种肆意屠戮平民的行径。
看到这一幕的陆沉终于微闭双眼。
旁边传来林溪干涩的声音:“这种事在北地并不罕见。去年我带着席大哥他们伏杀默山科,并非因为他是庆聿恭的心腹,而是此人以虐杀北地百姓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年轻女子便有数十人。”
陆沉睁开眼转头望去,林溪迎着他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位师弟如此愤怒。
陆沉一字字道:“杀得好。”
林溪微微摇头,低声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眼下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骤然生出浓重的无力感。
面对城下的局面,再高明的武功又能如何?
陆沉默然不语,目光越过林溪,看向城楼前方肃立的段作章,随即缓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他看见的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们脸上满是愤怒,又有几分悲伤。
仿佛有一团火,在所有人心中燃烧着。
城下的百姓越来越近,而在他们侧方和后面就是景军的攻城部队。
便在这时,队伍忽然再度停下,紧接着一名妇人踉跄两步跪倒在地,纵然如此她依旧拼尽全力揽着大概六七岁的孩子。
她昂着头,朝着段作章等人所在的方向,绝望又凄厉地喊道:“大将军,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
女童小脸煞白,天真无邪的眸子看向不远处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大人,又扭头望向高耸坚固的城墙。
城上城下陷入一片死寂。
一名年轻的校尉双目赤红,朝着远方的景军本阵厉声怒吼道:“狗日的景朝畜生杂种们,有本事来跟你爷爷拼命啊!”
无人回应。
景军骑兵和步卒冷眼望着他,不屑且鄙夷。
段作章抬起右臂,那校尉强忍着愤怒退下。
他看着城下的百姓们,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几乎清晰可见。
他双手按在墙垛上,缓慢而又艰难地说道:“乡亲们,城门若开,城内百姓必然无法幸免。段某身负守城之责,不敢也不能下达开门的命令。段某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只能在此立下血誓,此生不再有他念,哪怕客死他乡身首异处,也要杀尽北面之敌,为你们报仇雪恨!”
无数道声音在城墙上炸响,汇成一股洪流:“血债血偿!”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怒吼道:“临战!”
所有将士齐声回应:“临战!”
数百张强弓在墙垛后竖起,弓弦张开如满月,对准着城下所有人,将百姓和景军同时包括在内。
“放箭”二字已经在段作章口中盘旋。
此时,天边忽有延绵不断的闷雷声,从遥远的南方滚滚传来。
第73章 【银鞍照白马】
在段作章吼出“临战”二字后,守军各司其职,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城下,几乎所有百姓都明白了自身的处境。
再往前,有死无生。
守军不可能坐视敌人大摇大摆地靠近,然后肆无忌惮地攀登城墙。
城防的压力本就很大,如果放弃在敌人登城时发起攻击,无疑是自废武功,同时还会让景军的气焰更加嚣张,一举挽回前几天的颓势。
那名妇人满面绝望,抱着自己的女儿瑟瑟发抖。
距离她不算太远的地方,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朝地上一坐,语调苍凉,大声说道:“走不动了,不走了。”
旁边的人互相看看,很快就有人如他一般坐在地上。
景军士卒对此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呵斥无效之后便开始杀人。
百姓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随着景军挥刀的动作越来越快,有人被迫向城墙跑去,有人依旧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有人则朝着两侧逃跑,还有人惊慌之下掉头朝后方的景军方阵里跑去。
血流漂杵,命如草芥。
哀音不绝。
守军将士们沉默地望着,死死握着手中的兵刃。
便在这时,天边忽有惊雷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南方平原上,忽然出现一片流动的铁幕。
一支骑兵马踏残云,出现在景军本阵的后方。
两面大旗迎风招展。
一曰靖州厉,一曰飞羽营!
“援军!是援军!”
欢呼声猛然在城墙上炸响。
城下的百姓纷纷扭头望去,纵然被景军遮挡住视线看不见远方的援军,他们还是流露出对生的渴望。
景军亦停止杀戮,战场仿佛突然陷入诡异的死寂。
秦淳很快便做出应对,他让驱赶百姓的骑兵立刻撤回,结阵列队迂回到大阵侧方,集结力量迎向那支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靖州飞羽营。
步军大阵同时做出调整,后军掉转组成防御体系,避免被对方骑兵直接突入阵中。
城墙之上,一众年轻的武将满怀期盼地看向段作章,无不跃跃欲试。
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要为全体士卒做一个表率,因此当敌人屠杀广陵百姓的时候,即便他们恨不能跳下城墙与那些畜生拼个同归于尽,也只能将一腔悲愤死死压在心中,这是为将者必须承受的苦痛和煎熬。
如今战场形势发生改变,援军的出现迫使敌人停止裹挟百姓攻城,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支来势汹汹的骑兵身上,对于城内的守军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主动出击的机会。
众校尉望着段作章,有人按耐不住喊道:“将军——”
“沉住气。”
段作章直接打断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景军后阵,观察那支突然出现的靖州骑兵。
他肩负着城内无数百姓的生死安危,不能有丝毫鲁莽,万一这支骑兵是敌人伪装的招数,只为引诱城内守军主动出击,再合二为一冲击守军倒卷珠帘,届时将如何收场?
靖州骑兵大概数千人,他们从东南方向快速逼近景军,犹如浪潮一般速度越来越快,在冲锋的过程中从容地调整着阵型,熟练度丝毫不逊景朝骑兵,展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驾驭能力。
两杆大旗的中间,一匹高大的白马格外引人注目。
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流线型的身姿呈现出雄壮的美感。
骑士身披甲胄,手持长槊,另一只手挽着缰绳,策马向前奔袭。
她微微俯身,扬起的风吹动着被头盔压在脑后的长发,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的敌人。
飞羽营两日前从下游的黄泥渡进入泰兴府,然后一路潜行赶来广陵境内。
厉冰雪派出游骑进行突前侦查,很快便得知景军已经包围广陵城,同时在周遭大肆搜捕普通百姓,驱赶至广陵城外。
厉冰雪立刻判断对方是要裹挟百姓攻城,她不清楚城内的状况,也不知道淮州都督府有没有派出援兵南下。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她带着飞羽营悄然抵近,在守军陷入两难之地时悍然发起突袭。
四千骑仿佛一个整体,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径直刺向景军的肋部。
当此时,景军骑兵也已集结完毕,从斜刺里杀出冲向飞羽营。
秦淳这次带来三千骑兵,应对广陵战场原本应该够用,毕竟淮州都督府压根没有太多的骑兵,而且必须留在北线战场作为机动力量防备万一。
转机出现在前几天那场夜袭,陆沉将景军左卫主将韦高一刀枭首,又带着五百骑将西营闹个天翻地覆。
虽然阵亡的景军骑卒只有两百多人,但是事后统计发现还有将近四百名伤员,这些人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实力参与战斗。
换而言之,景军左卫实力大减,还能维持战力的八百余骑被划归右卫,交由桑迈统一指挥。
如今这两千多骑兵在桑迈的率领下,试图绕到飞羽营的侧面,迟滞对方突袭景军本阵的肋部,同时还能抄截对方的后路,与己方披甲步卒完成包围。
飞羽营依旧保持高速前行,厉冰雪看了一眼对方骑兵的行进方向,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只听她一声令下,身后大旗招展,飞羽营遽然变向,在还有六七十丈的距离时猛地扑向景军骑兵。
这一幕落在城头上段作章的眼里,他的脸上既有期许又有几分担忧。
景朝铁骑的强大毋庸讳言,这是他们征伐天下降服四方的根本。
之前的夜袭虽然重创景军左卫,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左卫伤亡惨重主将被杀都没有炸营,相反活着的人还尝试缠住陆沉率领的五百骑,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底蕴。
若非如此,陆沉也不必急于撤回城内,他本可以谋求更大的胜果。
虽然靖州骑兵人数上占优,但是他们真能正面击败景军吗?
段作章心里没有底,周遭的将士们也在紧张地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景朝骑兵并非只知前冲的愣头青,在桑迈的指挥下,他们从容地朝西北方向脱离,同时侧翼的骑兵张弓搭箭,等待合适的角度回敬逼来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