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3节
少女们叽叽喳喳,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
陆沉在出府之后,先是去了一趟织经司,跟李近聊了片刻,然后便来到西城门附近,这里有一片空地划拨给临时组建的后备军。
李承恩正在和两位广陵军的将官一起,对这千余人进行简单的操练。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战兵需要掌握的基础军事素养,因为这些人本身就具备很强的战力,欠缺的是对战场规则的了解。
陆沉默默旁观,他发现自己对李承恩的了解还是不够。
一个在江湖上足以称为高手、连师姐林溪私下里都说过他应该具备武榜下册实力的年轻人,而且还具备一定的军事才能,怎么可能甘愿做商号的护院?
更何况李承恩才二十四岁,又非人到中年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境地。
即便他是为了报答陆家的恩情,以陆通宽厚的性情也不应该答应。
思来想去,这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多半还是和陆通有关。
陆沉没有上前打扰,看了片刻之后转身前往城墙。
或许是昨日白天那场大火让景军心有余悸,亦或是昨夜的突袭让对方士气严重受挫,景军主营地内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
这当然不是说景军毫无动静,他们在广陵城各面又增添多处小型营地,增加更多的哨骑游弋于周围,并且让辅兵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只是没有如陆沉预料的那般直接攻城。
“秦淳是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一员悍将,素以强硬和凶狠著称,但是绝非那种谋而后动的人物。我不认为他能够咽下前面失利的苦果,如今应是在积蓄力量,并非在做长期围城的准备。”
段作章双手撑在墙垛上,凝望着远处的景军大营。
陆沉微微皱眉道:“下官担心的是他会等待援兵的到来。”
景军在占据望梅古道后,第一批运送过来的兵力接近两万人,由秦淳统率直扑广陵。面对城内的四千守军,秦淳统领的兵马堪堪达到可以强攻的底线,由此也能说明北燕察事厅将淮州境内的城防力量摸得很清楚。
这个兵力对比属于正常范围,秦淳敢于挥军强攻,广陵军也能稳稳地守住城防,接下来便是双方比拼意志力的时刻。
如果秦淳只是围城等后续兵马赶来,进一步拉开和守军人数的差距,对于广陵军而言局势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一方面是敌军可以不断轮换攻城部队,而守军必须要坚守四面城墙难以歇息。
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军可以就地取材制作越来越多的攻城器械。
段作章摇头道:“秦淳不会等着别人来分润自己的功劳,否则他也不敢带着几千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翻越双峰山脉,然后从后方发起攻击战胜我军攻占望梅古道。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那一仗的功劳无法满足他,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万人突袭广陵。”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段作章又道:“那场大火和昨夜的奇袭,只会让秦淳变得更加焦躁,因此他必然会抢在友军到来之下拿下广陵,这样才能独享真正的头功。”
陆沉缓缓道:“这般说来,他极有可能是在筹谋一个会让我军陷入艰难境地的法子。”
段作章目光微凝,渐有冷峻之意,沉声道:“或许……我知道他想怎么做。”
陆沉静静地听着,虽然神色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他却感觉到心里猛然冒起一团怒火。
段作章最后说道:“战场便是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以免自乱阵脚。”
陆沉正色道:“下官马上去找府尊大人。”
段作章颔首道:“好,最重要的是城内必须维持稳定。”
这一天在诡异的沉默中度过,临近日落时景军倒是有了动作,但也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强度远远比不上先前的激烈,仿佛是害怕守军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翌日上午景军加强了攻势,但是守军的防御极其坚决,没有给对方可乘之机。
下午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这次段作章让陆沉带着经历过夜袭之战的后备军登上城墙,让这些还称不上军人的高手与景军正面相对,用真正的战阵攻杀磨砺他们。
第三天上午,即景军包围广陵城的第七天,陆沉才刚刚和林溪一起用完早饭,那深沉悠远的钟声便遽然响起。
两人连忙赶来西门,才走上城墙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守军将士的表情尽皆肃穆又凝重。
他们走到墙垛边朝外望去,林溪当即就变了脸色。
只见城下景军已经列阵完毕,阵前却不是以往见到的披甲步卒,而是持枪策马的精锐骑兵。
景朝骑兵前方还有茫茫一群人,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些人基本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皆瘦弱单薄。
他们当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有正值壮年却已经身形佝偻的男子,也有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的妇人。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广陵境内的贫苦百姓。
他们战战兢兢地立在景朝铁骑的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却又不敢做出任何举动。
一些大人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中,用手捂住他们的嘴防止发出声音,只露出一双双懵懂且黑白分明的眼眸。
怯怯地望着这人世间。
在景朝铁骑的驱赶下,数千名手无寸铁的广陵百姓被迫挪动步子,朝前方的广陵城走去。
陆沉望着这一幕,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第72章 【苍生何辜】
早在欧知秋落网之时,陆沉便已将自己的推断告知詹徽,而府衙也很快实施举动,将广陵郊外的百姓强行迁回城内,同时行文晓谕各县,尽可能让百姓聚于城内。
然而敌人来得太快,而且一些百姓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再加上广陵境内人烟稠密,景军想要抓来这几千人裹挟攻城并不算很难。
在景军骑兵的命令下,数千百姓在距离城门还有五六十丈时停下来,随即便见景军一骑策马来到城下。
他拽着缰绳,骏马略显躁动地打着响鼻。
“城上守军听着,限尔等一炷香之内打开城门弃械投降。若肯这样做,我军保证不擅杀城内百姓,若是不从——”
他微微停顿,扬起手臂指着身后数千名百姓,冷笑道:“这些人一个不留!城破之后,十日不封刀!”
城墙上一片肃穆。
将士们扭头望着披甲肃立的段作章,闻讯匆匆赶来的知府詹徽亦是如此,眼中泛起一抹忧色。
段作章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然而没人知道他的双手指甲已然刺进掌心。
城下那人无比嚣张,又道:“想清楚——”
风声呼啸,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长箭破开空气,凌厉地射穿他的咽喉,随即仰面倒了下去。
后面的百姓们一阵骚动,引得周遭的骑兵连声呵斥。
一名弓手放下长弓,朝段作章垂首一礼,然后退下。
段作章依旧面无表情,发出第一道命令:“弓手戒备。”
“遵令!”
回应声从近到远依次响起。
守军将士严阵以待,大量弓手出现在墙垛后面。
这个干脆又狠厉的回应显然也在秦淳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接连下达几道命令。
景朝骑兵从两翼包围百姓,驱使他们向城门前行,若有迟疑立刻便用刀背猛砸。
大队景军步卒跟随在百姓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附城云梯、飞梯、钩车和简易的攻城锥混杂在士卒队伍行列之中。
数千百姓被迫慢慢接近广陵城,他们或许不懂圣人之言家国大义,却也知道城上的守军不可能答应敌人的条件。
可是没人想死。
谁都想活着。
这段路程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每往前走一步,死亡的恐惧就会清晰一分。
终于有妇人克制不住,压着嗓子哭泣着,因为害怕旁边的景军手中的兵器,她们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
沉默的人间,有风声隐隐,夹杂着呜咽之声。
随风飘散。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哭泣,因为恐惧,也因为绝望。
渐成一片。
在先前的几次攻城战中,景军都是依靠自身解决广陵城墙外围的防御设施,比如蒺藜带、护城濠和羊马墙,顶着守军的攻击强行让云梯靠近。
这一次,他们要逼迫广陵百姓铺平前路,同时也是要用这些百姓让守军心生忌惮,防备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城墙之上,气氛犹如凝滞,清风都无法吹动将士们几近僵硬的表情。
广陵军将士大多非本地人,但整个淮州皆为一体,七拐八拐都能找出亲戚关系。
纵然没有这方面的联系,他们也在广陵生活不少年,此刻望着城下瘦弱单薄手无寸铁的百姓,听着风中隐隐的哭声,没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尤其是那些手执长弓的弓手们,很多人不得不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陆沉眯眼望着城下,视线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眼里浮现浓重的杀意。
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前几天段作章那句话的意义。
这就是战争。
段作章当时便推测景军可能用这样毫无人性的手段,所以他已给守军将士打了预防针,而陆沉也去找过知府詹徽,争取让大多数人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无论怎样预想,当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又有几人可以无动于衷?
百姓们已经进入守军弓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段作章脸色铁青,嘴唇翕动。
正常情况下,守军此时应该发起攻击阻截,避免敌人毫无阻碍地接近城墙,但是让守军无差别击杀这些身不由己的百姓,这样的命令委实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