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1节

  只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李近只见过陆沉一面,还是他特意在陆宅附近蹲守拦住,但那天也只简单聊了聊。
  李近很清楚陆沉这是在敷衍自己,似乎对织经司的业务不太感兴趣,他却没有太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故而今天陆沉主动登门,李近显得颇为热情,见礼过后便笑道:“多日未见,陆兄弟可还好?”
  “有劳李大哥记挂,一切都好。其实我本该早些来登门拜望,只是想着李大哥刚刚履新,手头上必然事务繁杂,便拖了一段时日。”
  重回广陵衙门,陆沉难免有些感慨,被他很好地隐藏在恬淡的笑容中。
  李近将他请入自己的值房,边走边说道:“这倒被你说中了。虽说先前拔掉伪燕细作的据点,或抓或杀数十人,可谓近年来颇为罕见的收获,但广陵衙门也被弄得一团乱麻。因为顾勇那件事的影响,我要配合内卫对整个衙门自纠自查,又得招募新手并且训练他们。”
  两人分主客落座,小厮奉上香茗,李近摇头道:“以前在内卫还不觉得,如今方知衙门里的劳心费力。若非苏大人不允,我真想回去。”
  这话便有些交浅言深。
  陆沉微笑道:“这个怕是很难。苏大人让李大哥接手广陵衙门,除去他对你的信任,还有一点便是李大哥的能力品格远比别人强。”
  李近忍俊不禁道:“过誉了。话说回来,陆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的贵重。”
  陆沉微露不解,他知道干办类似御史,品级低但是权力大,只不过和贵重二字似乎牵扯不上。
  李近见状便解释道:“你是织经司第十二位干办,可以直接和提举大人沟通,同时能督查检校以下的所有人。在这淮州地界上,除了苏大人之外,伱不必畏惧和讨好任何人。”
  陆沉登时了然,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方才所言并非拍李大哥的马屁,乃是真心这般认为。”
  虽然明知他这话里带着水分,李近仍旧难掩笑意,遂进入正题道:“你今日来此,想必有事相询?”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确有一事,不知这边衙门里有没有顾家的资料?”
  “自然是有的。”李近眼波微动,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顾家那些人对陆兄弟一直不太恭敬,看来上次我和顾子思说的话没有起到效果,或许还得稍稍用点力。”
  陆沉微笑以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近便起身道:“顾家的卷宗很多,搬来不太容易,陆兄弟请随我来。”
  两人离开值房,来到衙门后半部一排看似普通的平房前,这里便是织经司的案牍库。
  李近屏退看守的探子,带着陆沉走进东面第二间,只见里面摆放着十余张大架,无数卷宗置于其上。
  “这里就是顾家的卷宗。”李近走到其中一张架子旁,又问道:“不知陆兄弟想要查看哪部分的记录?”
  陆沉缓缓道:“劳烦李大哥帮我找一找,顾家近些年和北边生意往来的记载。”
  片刻过后,李近将一份卷宗交到陆沉手中,指着窗边的桌子说道:“你不妨坐着慢慢看。”
  “多谢。”
  “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苏大人只让我敲打一下顾家,并非是要借此拿捏你,而是因为顾家在朝中也有关系,我们不好做得太过。顾子思最小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而且前年为屈大人生了一个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陆沉诚恳地道:“多谢李大哥提点。”
  李近淡淡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你慢慢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画月楼虽然被拔掉,但是苏大人命我继续追查伪燕察事厅的高层,眼下还没什么进展呢。”
  他让陆沉独自留在案牍库显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此刻陆沉却重复着他的话说道:“画月楼……李大哥,这边有没有广陵内城的地图?”
  李近虽有些奇怪,仍旧点头道:“你等等。”
  他取来一份地图平铺在桌上,陆沉凝眸望着,随后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转头问道:“我可以在上面涂画吗?”
  李近愈发好奇,遂道:“当然可以,衙门这里常备着很多份。”
  陆沉先是在地图上标识出画月楼的大概位置,沉思片刻后又以画月楼为中心画出一个框,问道:“李大哥看看,这画月楼周围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李近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陆沉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的经验,只说道:“画月楼只是伪燕察事厅下级细作的据点,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总要接收和传递情报,楼内的伙计时常外出很容易引人注目,最方便的莫过于在附近另设一个暗桩,这样就会安全许多。”
  李近双眼一亮,旋即细细端详起来,同时脑海中快速搜索。
  片刻过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从陆沉手中接过笔,在画月楼下方不远处画出一个点,然后轻声道:“画月楼南面过两条街便是顾家大宅。”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两人望着地图上相距极近的两个点,随即对视一眼,李近当先开口道:“会不会是巧合?”
  “当然有可能是巧合。”陆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暗桩只是我的猜测,总不能因此就怀疑顾家和画月楼有关。”
  李近沉默片刻,又问道:“陆兄弟,你今日为何要来查询顾家的资料?”
  陆沉答道:“李大哥应该知道,几个月前我在伪燕铁山城莫名染病,险些便一命呜呼,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顾两家虽然只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但家父只有我这个独子,若是我出了意外,将来自然无法和顾家争锋。考虑到陆家并无其他仇敌,所以我才想查一查顾家和北边往来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先前织经司彻查陆家,李近自然知道陆沉身染重病的事情,闻言便点头道:“这是人之常情。”
  陆沉道:“对了,方才你说顾子思的幼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不知顾家还有没有京城其他的关系?”
  李近摇头道:“应该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如果没有过硬的人脉,商贾之家的女子怎能进六部侍郎这种级别高官的家门?
  更不必说淮州和京城相距甚远,顾子思的幼妹并无显著的名声,怎会吸引到衣紫重臣的注意?
  其中必有不曾被人注意的细节隐秘。
  陆沉冷静地说道:“我觉得可以查一下当初顾子思的幼妹为何会被工部侍郎看中。”
  李近神色凝重,颔首道:“我来安排。”
  陆沉望着架子上数量繁多的卷宗,道:“李大哥,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好,若有发现及时通知我。”
  李近匆匆离去,显然是要布置人手进行调查。
  陆沉静坐窗前,宛若入定一般,一直到天色昏暗才起身,此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被翻过的卷宗。
  将这些资料归置之后,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塞进袖中,然后神情平静不慌不忙地离开此地。
  第42章 【林暗草惊风】
  衡江延绵万里,风光无限壮阔。
  若从广陵府最南端的白石渡登船,逆流而上七百余里,便可进入靖州地界。
  这里仿佛还弥漫着十多年前战火纷飞的肃杀之气。
  若说淮州是南齐保留北伐希望的跳板,那么靖州就是阻挡景朝大军南下的铁闸。
  靖州大半区域位于衡江南岸,约有三分之一的疆土悬于江北,其中便包括控扼衡江北方支流水系的平阳府,靖州都督府亦坐落于此。
  平阳若失,北燕操练出来的水师便可通过支流进入衡江,扬帆而下畅通无阻,南齐广袤富饶的平原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从古到今,但凡天下没有一统,平阳府便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齐朝廷虽然势力繁多盘根错节,却也知道靖州尤其是平阳府的重要性,故而没人敢克扣这里的钱粮兵饷。
  历经十年不断的填充,南齐将平阳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光是存粮便可供守军吃上数年之久。
  至于大都督厉天润,更是让睥睨天下的景朝精锐数次无功而返,灰溜溜地撤回北方。
  厉天润今年四十三岁,乃将门出身,自幼熟读兵法弓马娴熟,后来随其父亲在北方泾河防线对抗异族,二十六岁便因军功升为都指挥使。同年因为杨光远一案被牵连罢官去职赋闲在家,两年后被再度启用,只可惜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力挽狂澜拯救局势。
  他从军以来历经燕子岭之战、河洛之战、同州之战等大型战事,在靖州会战中表现格外出色,并于建武六年取得蒙山大捷,歼灭景朝主力步卒一万二千余人,名震南北所向披靡,顺理成章被擢为靖州大都督,统御此地十二万大军。
  其人风骨伟岸,容貌雄毅,身材魁梧高大,有雄杰之表。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久经沙场淬炼而成的气势也会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都督府的属官感受尤为真切。
  “……父帅,日前已经探明,伪燕接连在高唐、黎阳和魏林三地增派兵力,其中魏林方向更有景朝精锐步军的踪迹。”堂下站着一名年轻人,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乃是厉天润的长子厉良玉,现为靖州都督府行军司马。
  厉天润平视着西墙上的江防图,目光深邃悠远。
  厉良玉所言三处地名,便是北燕钳制靖州都督府的三处要冲,分别位于平阳的西北、正北和东面。其中黎阳和魏林位于沫阳路境内,高唐则在相邻的江北路境内。
  “你怎么看?”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
  厉良玉沉吟道:“从织经司送来的情报判断,伪燕和景朝似乎已经做好两路同时进取的准备。如今淮州北境鏖战正酣,靖州这边却一片沉寂,自然有些不正常。如果伪燕只想攻打淮州,为何要将大量兵力和粮草囤积在沫阳路?末将苦思冥想,仍旧不懂对方这样做的缘由。”
  厉天润提醒道:“你需明白一点,靖州的十二万驻军绝对不会调动。倘若淮州局势危险,朝廷即便动用南衙诸军,也不会让靖州分兵支援淮州。”
  厉良玉冷静地思考着,片刻后点头道:“伪燕若只想钳制靖州,则不需要继续往前线增派兵力。若是要主攻靖州,不可能到现在毫无动静,甚至连斥候游骑的数量都没有增加。这般说来,他们囤积大军于此,或是另有用处。”
  “用在何处?”厉天润继续追问。
  厉良玉眉头紧皱,光凭现有的情报很难分析,或许敌人只是在等待己方松懈下来,然后挥军南下围困平阳,这在以往就有过先例。
  但是……他们还会这样小觑自己的父亲么?
  毕竟当年的蒙山大捷,便是厉天润抓住景朝主将轻敌冒进的机会,提前一步设置陷阱,在平阳东北的蒙山一带将景朝先锋大军包围歼灭。
  可如果对方不攻靖州,又怎会在边界各地继续增派兵力耗费粮草呢?
  良久过后,厉良玉坦诚地道:“请父帅指点。”
  厉天润眼中飘起风雪,似乎是想到十多年前河洛城外那场惨败,缓缓道:“伪燕军务不能自决,名义上是枢密院那些人操持,实则仍由庆聿恭决断。此番大战来袭,庆聿恭必然是想好在淮州和靖州之中夺下一处,否则他无法向景帝交代。”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厉天润继续说道:“为将者最忌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学会跳出一地得失再观全局。庆聿恭此番并非试探,相较而言他只能将决战之地放在淮州。在这个基础上,伱再分析前期战局,可知淮州北境厮杀激烈,分明是要逼迫萧兄将后备兵力调至来安防线。”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张江防图附近,又道:“他们在沫阳路这边囤积重兵,看来是要将你父亲吓得龟缩在平阳城里,至于此举的用意……你妹妹现在何处?”
  厉良玉正听得入神,闻言怔道:“她现在魏林城东南面,距平阳大约百二十里。先前探明魏林敌军的情况后,她便率部南撤,避免与景朝骑兵发生正面冲突。”
  厉天润颔首道:“你即刻传令于她,集合飞羽营全部,然后沿阳翟、长葛、盈泽一线向东行进,沿路打探敌军驻防情况,切记要避开大股敌军,尤其不可擅自出战。她若违令,以后就去新景寨守城吧。”
  厉良玉连忙应下,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从节堂出来后,他回想着父亲的安排,渐渐有些感悟。
  阳翟等地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最东面可至双峰山系延伸而出的巨蔚山,南望衡江,北靠燕国沫阳路的腹心之地。
  如果能搞清楚北燕在这些地方的军防情况,或许便能分析出对方排兵布阵的真实意图。
  厉良玉并不怀疑自己妹妹的能力,再加上飞羽营是都督府的亲卫游骑营,纵与景朝骑兵相比亦毫不逊色,若只是打探消息自然无忧。
  他唯一担忧的是,万一飞羽营在妹妹的带领下不小心违逆了军令,将来自己要怎么把她从新景寨捞出来。
  两日后,平阳城往东百余里,北燕沫阳路阳翟府东南部,一场扣人心弦的追击正在山林间上演。
  在前奔行的四十余骑乃是齐国骑兵,为首者是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神色镇定矫矫不群,不时回头望向数十丈外穷追不舍的几百名北燕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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