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5节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云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云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云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云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云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吧。”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
等来到巷子中,苏云青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平静地说道:“今日我返回衙门的时间迟了些,你可知这是为何?”
陆沉凝眸细思。
以苏云青展现出来的武艺和他身边那些精锐的能力,如果他亲自坐镇织经司广陵衙门,那些杀手根本冲不到陆沉面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特地让人去把陆家护院召来,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埋伏在衙门之内。
今日广陵城内一共有三处地方发生厮杀,一者是衙门内部,二者是画月楼,三者便是这里。
陆沉脑海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大人是要在这里安排天罗地网。”
苏云青问道:“为何?”
陆沉斟酌道:“无论是闯入衙门的杀手,还是画月楼无法提前撤退的细作,都只是伪燕察事厅下属的边缘角色,不值得大人太过费心。但是顾勇不同,他必然掌握着察事厅内部的隐秘,所以对方肯定会在他杀死孙宇之后灭口。”
苏云青颔首道:“很聪明。”
不待陆沉继续猜测,他便解释道:“我不能让顾勇死在伪燕细作手里,所以才让内卫提前出现,将他们困在这里。”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顾勇不死,伪燕察事厅必然心中不安,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附近确认。”
苏云青昂首望着厚重阴沉的天幕,轻声道:“今天杀得还不够。”
陆沉感觉到几滴凉意落在脸上,同时小巷中吹来一阵微风。
片刻过后,雨滴终于降临人间。
苏云青扭头问道:“酒量如何?”
陆沉答道:“尚可。”
苏云青终于笑了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请。”
陆沉下意识地问道:“大人不等附近的埋伏出结果么?”
苏云青当先而行,背影寥落却雄阔,语调十分平静:“瓮中之鳖尔。”
……
同一时刻,南面相邻三十余丈的巷子中,头戴斗笠将面目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停止奔逃。
前后各有三名神情冷厉的玄衣人围追堵截,一看便知是织经司内卫之中的绝顶高手。
他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正是画月楼中负责与顾勇联系的伙计。
“束手就擒吧,以免自讨苦吃。”一名玄衣人漠然道。
伙计摇了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让老顾指着鼻子骂娘。”
片刻过后,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两名玄衣人拽着他的手腕向前拖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骤然转急,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雨声,哀切不绝。
第20章 【铁马冰河】
临街酒肆,一张木桌,几盘炒菜,两壶烧酒。
街上雨随风势,飘摇不歇,荡起一层层迷蒙雾气。
苏云青不紧不慢地吃菜饮酒,看起来胃口尚可,似乎并未受到顾勇之死的影响。
陆沉不会肤浅地认为对方这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只能说像苏云青这样心如铁石的人,纵然会有一时一刻的软弱,也会被他习惯性地强行抹除。
但他却有些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其实一直在给顾勇机会,对吗?”
苏云青咽下口中的青菜,然后将筷子放下,用眼神示意陆沉继续说下去。
“大人在张溪死的时候就已经怀疑顾勇,却依旧听信他的建议调查陆家。若说彼时大人只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晚辈将实情告知后,大人依然决定让顾勇主持大局,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广陵。”
陆沉并非没事找事,他只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面前的男人。
毕竟对方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云青淡然道:“这并不能证明你的猜测。”
陆沉道:“然而大人离开广陵后,让人带着孙宇在城内出现,这便是最明显的提示。倘若大人不怀疑顾勇,自然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可事实恰好相反。顾勇很熟悉大人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看不出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苏云青悠悠道:“用孙宇做诱饵是你的提议。”
陆沉一本正经地道:“分明是大人想好了让晚辈背锅。”
苏云青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我从未做过让下属顶罪的事情。”
陆沉见他岔开话题,便没有愣头青一般追问下去,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如先前所言,苏云青没有拆穿北燕察事厅的调虎离山计,在离开广陵后让孙宇招摇过市,几乎是明摆着告诉顾勇,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倘若顾勇求生的欲望很强烈,那他应该放弃一切,想法设法逃回北燕。
一念及此,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与晚辈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云青不以为意地说道:“在很多人看来,苏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天子一道旨意,连自己的血脉亲人都敢杀。其实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臆测,因为人无牵挂则无软肋,别人对你便只有畏惧。如此便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尊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臣吧?
陆沉自忖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苏云青继续说道:“我没想过要给顾勇潜逃的机会,或许我本心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愿承认,是不是很虚伪?”
陆沉摇头道:“人皆有两难之时。”
苏云青淡淡一笑,再次话锋一转道:“在伱看来,这场局限在广陵城内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
雨声骤然入耳,似角声争鸣。
陆沉缓缓道:“自然是大人胜了。”
苏云青道:“不对,是大齐胜了。”
一字之差,却显示出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苏云青点到即止,徐徐道:“从明面上看,伪燕察事厅这次损失顾勇和张溪这两个处于紧要位置上的暗子,泰兴府和广陵府的秘密据点被拔除,死亡或者被擒的细作更是超过百人,可谓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陆沉附和道:“经此一役,伪燕数年内断无在淮州搅动风云之力,恭喜大人。”
“这声恭贺敷衍了些。”
苏云青抬手点了点他,然后微笑问道:“所以你认为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之人,与我斗了几年不分胜负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自然不是。”
“倘若你是他会如何做?”
陆沉端起酒盏饮了半杯,在苏云青笑吟吟的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如果晚辈处在此人的位置上,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之后,晚辈会让线索就此断绝,同时让所有密探进入潜伏的状态,等风头过去再做决定。”
苏云青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盏,似笑非笑地道:“终于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委实不太容易。”
陆沉喟然道:“大人这话折煞晚辈了。”
对方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他再装傻藏拙无异于枉做小人。
无论张溪还是顾勇,显然都不是北燕察事厅派到淮州的主官,因为他们拥有南齐官面上的身份,受到的牵扯和制约极多,缺乏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在暗中操持一切。
幕后黑手所谋之局看似复杂,但对织经司而言并无破坏力,即便苏云青被其误导将注意力放在陆家身上,浪费的也仅是时间而已。
然而北燕察事厅却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最后也的确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这怎么看都是一桩赔本买卖,不像一个成熟的间谍首领会做的事情。
既然对方坚持这么做,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在陆沉犹豫是否要坦诚相告时,苏云青主动开口说道:“广陵城内这场较量,北边的确是输了,却也成功将织经司拖在这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麾下的人在泰兴、广陵两府打转,北边尤其是边境地带只能维持最基础的日常巡查,力度大大减弱。”
陆沉稍稍沉默,然后抬眼望着对方,问道:“不知大人是从何时察觉到这一点?”
苏云青微笑道:“在你让李承恩悄悄前往来安府的时候。”
陆沉怔了怔。
苏云青又道:“或者再往前一些,你告诉我陆家商队在盘龙关接受搜检、守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时候。”
陆沉忽然觉得没有了胃口。
苏云青见状摆摆手,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在以大欺小,故意在你这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陆沉,你从头到尾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至少现在的淮州司内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同龄人。你能通过盘龙关守军的古怪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能在片刻之间拆穿孙宇的谎言,能在织经司衙门内安之若素十余天,足以说明你是一块璞玉。”
他顿了一顿,赞许道:“最重要的是你能时刻保持戒心,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就迷了双眼,在那般不利的情况下进退有据,还能想到找都督府寻求一份额外的保障,这很不容易。即便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行事亦无法如此周全。”
陆沉谦逊地道:“大人谬赞。晚辈不明白,既然大人在半个月前就察觉不妥,为何还愿意留在广陵陪对方做戏?”
苏云青为自己斟满酒,从容地说道:“对方想将织经司困在广陵,所图者便只有边关。你让李承恩去来安府找萧大都督,肯定是发现了盘龙关的古怪。如此一来,真相不言自明,伪燕真正图谋的是盘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