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4节
李近和郭台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少爷,这是……”李承恩低声相询,满面关切之色。
陆沉意识到苏云青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审视到后来的温和,现在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欣赏,连带着李近之类的织经司精锐也对他礼敬起来。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轻声说道:“大人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那些活着的北燕细作被押往监牢,受伤的玄衣人自有郎中前来医治。
苏云青带着二十余人走出织经司衙门,然后招手示意陆沉上马,两人几乎并肩前行,李承恩和织经司众人紧随其后。
陆沉注意到这是前往西城的路。
苏云青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勇那边需要安排人手盯着,城内的伪燕细作也要人手去追捕,衙门这边难免空虚。仓促之间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我只好派人去你家说了一声,让令尊派来这些好手保护你。令尊对你很好,几乎没有任何保留。”
这算是解答了李承恩及陆家护院出现的原因,然而事情真的这般简单么?
陆沉斟酌道:“多谢大人厚爱。”
苏云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陆沉轻叹道:“晚辈这些天时常感慨,若非遇到苏大人这样明见万里的官员,说不定就会身陷囹圄不得挣脱,更会连累整个陆家。”
苏云青笑了笑,淡然道:“其实……你们陆家这次算是涉险过关。”
陆沉微微一怔。
苏云青解释道:“在伪燕的杀手冲入衙门之前,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盘旋不去。”
陆沉道:“请大人示下。”
苏云青抬眼望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缓缓道:“隐藏在泰兴府的伪燕细作落网后,张溪随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风很严实,直到我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到一百零九刀时他终于扛不住,供出了广陵陆家。”
陆沉在初见时便听他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听来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苏云青继续说道:“只不过他的招认有些意思,先说淮州境内还有一名颇有影响力的内奸,临死之前又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
陆沉目光微凝,神色渐渐肃然。
他还记得当初苏云青说的是,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于张溪的内奸,陆家则是负责居中联络。
如果按照苏云青此时的说法,岂不是说陆通就是那个内奸?
这一刻陆沉的笑容略显勉强,道:“苏大人,这肯定是张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说辞。”
苏云青不与争辩,微笑道:“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张溪暴露后,令尊担心他无法保守秘密,便联合我麾下的顾勇以及其他伪燕细作,故意卖出这个破绽。陆家有嫌疑,却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后再成功洗白,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陆沉心念电转,虽说苏云青先前展现出对他的信任,但眼下的这番推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苏云青并不意外他如此冷静,这段时间陆沉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比同龄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说道:“当然,伪燕细作矢志不移地想要杀死你,基本能够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说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来疼爱你这个独子,总不至于拿你的小命来赌这一场。故此,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这件事应该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知道对方这番话留有余地,但是能够让这位间谍头子暂时放下疑心,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表态,对于陆家而言大抵也能松口气。
闲聊之间,众人来到一条长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气的画月楼。
大街上行人寥寥,满目肃杀之气,楼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砰!”
一道人影从二楼横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灰尘。
又有一人持刀跃下,本来想要擒住对方作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单手撑地而起,另一只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对方的心口。
刀光一闪,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迹当场毙命。
陆沉此时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楼伙计装扮。
旁边勒马静观的苏云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陆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杀让他心有所触,他用略显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苏云青点了点头,微眯着双眼道:“楼内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真正在伪燕察事厅内具备一定职权的细作昨夜便已离开。当然,我的人已经盯住他们,眼下应该颇有收获。即便是这些边缘角色,我们仍旧不可大意对待,因为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
陆沉渐渐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从刚见面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番和颜悦色的敲打,再到现在带他来画月楼看两边的厮杀,苏云青显然是要告诉他,齐燕之间的争斗并非花间做戏,而是随时都可能见血的以命相搏。
苏云青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缓缓问道:“你现在已经见识过伪燕细作的心狠手辣,也应清楚斗争的残酷性,不知有没有胆量进入织经司,助我扫清淮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谜底终于揭开。
对于普通人而言,像苏云青这等身份的人主动招揽,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惧的织经司,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陆沉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势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在见到陆通之前他不能做出决定。
一念及此,陆沉微微垂首,郑重地说道:“大人厚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兹事体大,晚辈需要请示家父的意见。”
苏云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陆沉的眉眼,微笑不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即一骑来到苏云青身旁,骑士恭敬地拱手道:“禀大人,已在城内擒获十三名伪燕细作,另外顾勇及其亲信被围,现于东城一处民宅内负隅顽抗。遵照大人之令,内卫暂时没有对其动手。”
苏云青颔首,然后对陆沉说道:“随我去看看,顺便送他一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陆沉却听出几分哀戚之意。
闷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穿透头顶阴沉的天幕,宛如连绵不断的丧音。
第19章 【沧海一粟】
东城,崔家巷。
原本还有一些闲散汉子打算瞧热闹,待听到“织经司办案”五个字后立刻作鸟兽散,无一人敢留在原地,有些胆小之人甚至连忙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一处民宅的前庭内,顾勇与五名心腹站在廊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远处有一具尸首仰面倒地。
庭中和两边墙上皆是神色冷漠的玄衣人,即苏云青麾下最强的内卫。除非他们接到苏云青的命令让开去路,不然顾勇等人插翅难飞。
陆沉随苏云青走进来的时候,当先便注意到已经断气多时的孙宇。
苏云青平静地说道:“虽说他是被人逼迫,但终究背叛了你们陆家,因此我让内卫不要插手,由着顾勇将其杀了。”
陆沉看着孙宇的尸首,那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惊恐,至死依然无法瞑目。
苏云青于庭中驻足,抬头看向廊内的众人。
在他们走进来那一刻,顾勇的目光便滞留在陆沉面上,意识到强杀此人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心中先是惊怒交加,随后又化作一片苍凉。
院内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云青淡淡道:“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你的吗?”
顾勇怔了怔,本以为他会说一说这桩细作案,或者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从而挖掘出更多线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苏云青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在泰兴府的时候,张溪的嘴巴很严实,面对十余种刑具轮番上阵都能撑下来。我一时气急便要活剐了他,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要为其行刑。”
顾勇的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苏云青道:“因为他死了,才一百零九刀便死了。”
莫说瞬间呆滞的顾勇,就连站在旁边的陆沉心里也泛起一阵寒气。
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陆沉记得与苏云青初见时,他提过在凌迟张溪时命人不断为其上药。张溪或许是濒临崩溃,所以不得不招供出广陵陆家,随后很快便毙命。
然而在苏云青看来,这样坚韧的人不该招供,更不该突然死去,那么为其行刑的顾勇便有问题。
这是一个不复杂却又关乎人心的逻辑。
事已至此,顾勇失去辩解的欲望,尤其是陆沉还好端端地活着,想来画月楼那边也已被一窝端,此间所有的谋划皆宣告失败。
“当然,那时还只是怀疑而已。”苏云青负手身后,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伱跟了我多久?”
顾勇神色一黯,答道:“建武四年,卑职从泰兴军转入织经司,同年九月调来广陵衙门,从那时便一直跟着大人,迄今已有七年零七个月。”
苏云青缓缓道:“将近八年时间,不算短了。咱们这种人看似地位超然人人畏惧,实则就像山林中觅食的饿狼,永远都无法相信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同袍。这八年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可能是你隐藏得比较好,亦或是北边不愿意动用你这颗很重要的棋子。”
顾勇嘴唇翕动,艰难地说道:“大人赏识之恩,卑职——”
“这不重要。”
苏云青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你我各为其主,仅此而已。倘若易地而处,我亦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顾勇惨然一笑,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陆沉听到此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云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云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云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云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云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