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节
从古至今财帛动人心,对于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来说,家资丰厚的陆家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收获大笔横财。
“……陆沉,本官望你能看清局势,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即便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本官早晚都会查明陆家通敌的证据。到了那个时候,陆家肯定会被满门抄斩,你可没有机会后悔。”苏云青的语调愈发冷峻。
然而陆沉却道:“苏大人,草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
苏云青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沉问道:“大人缘何坚信张溪所言并非污蔑?”
苏云青淡淡地说道:“本官当然查过,张溪与伱们陆家素无交集,没有理由胡乱攀咬。再者,本官非是在你这个后生晚辈跟前自吹自擂,但凡织经司经手的犯人,要么一心求死要么就老实交代,胡言乱语的下场只会更惨。”
看来这位苏检校话锋里藏着刀剑之意已经成为习惯。
陆沉没有去争论织经司的手段是否高明,他只是神情凝重地说道:“不知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张溪之所以污蔑陆家,或许只是因为他和陆家没有交集,织经司才不会怀疑这是胡乱攀咬,继而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陆家身上。大人劳心费力查一桩子虚乌有的细作案,却对真正的内奸不管不问,从而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苏云青微微一怔。
陆沉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他这番试探其实是在冒险。
假如苏云青真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那么他很可能因为挑明张溪的用意而引发对方的杀机。可如果不这么做,不能尽快确认苏云青的身份然后采取对策,他和陆家同样有可能陷入危险。
他不知道苏云青为何会对陆家施怀柔之策,织经司本就是他前世在影视作品中见识过的锦衣卫之类的衙门,无凭无据攫取功劳都有可能,更何况苏云青还有张溪的口供。
万一对方失去耐心,仅凭广陵知府恐怕拦不住此人,今日陆通被强行留在府衙内就是明证。
世事难两全。
陆沉从来不是被动忍受和祈祷上苍恩赐的性格,更何况前世的壮志未酬让他格外珍惜这个重生的机会。如今身处迷局之中,似乎无论哪个方向都有危险,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主动一些。
当然,他不会对苏云青全盘托出。
从整件事的过程来分析,幕后黑手陷害陆家有可能是寻找一个由头,将织经司和淮州上层人物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暗中推行真正的阴谋。
陆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推测,皆因盘龙关中那位名叫宁理的都尉。
假如宁理就是那个地位在张溪之上的内奸,这个针对陆家的阴谋就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盘龙关在淮州防御体系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宁理虽然和张溪军职品级相同,但是盘龙军的重要性肯定强过泰兴军。
当泰兴府的那些细作被织经司发现并抓获后,张溪显然已经无路可逃,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便是提前通知宁理,以自身为死间布下这个暗藏杀机的局。
陆沉在北燕得病以及后续醒转的消息都是通过盘龙关传回广陵,宁理要查明陆家商队的归期很容易,然后便可用那封密信来栽赃陆家,同时安排人胁迫孙宇怂恿陆沉潜逃,最后顾勇带着人来查获证物,如此便可完成阴谋的第一步。
接下来织经司只能咬死陆家,指望从陆通口中查出另外一个内奸的身份,然而这是缘木求鱼,根本不会有答案,反而会浪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
真正的内奸和北燕细作便可从容筹划他们的阴谋。
想到这儿,陆沉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下他还不能确定的是,顾勇究竟是遵照苏云青的指示去做,还是他自行其是。
苏云青同样在思忖,良久过后他缓缓说道:“陆沉,本官并不否认你的分析有些道理,但是你让本官如何相信你?按常理而言,在张溪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后,织经司便可将尔父子捉拿下狱,这是天子赋予织经司的权力,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如果你想说服本官,仅凭那些虚无缥缈的分析可不够。”
陆沉稍显迟疑,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苏大人,顾勇顾察事今日何时出城?”
苏云青沉吟道:“约莫巳时初刻。”
陆沉算了算时间,又道:“苏大人将家父留在府衙,然后派顾察事前往城外拦截陆家商队,从这一点看来苏大人似乎早已料到商队里有问题,因此才决定先拿到证据再让家父认罪,不知对也不对?”
苏云青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很缜密,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此刻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因此并未否定陆沉的推测,淡淡道:“你说的没错。顾勇对本官说过,既然陆家是那些内奸的居中联络人,那么你这次从北燕回来肯定藏着古怪,所以本官决定等你回城时进行突击搜检。”
出于谨慎考虑,陆沉没有将自己所知一股脑抛出来,神色凝重地说道:“好教苏大人知晓,顾察事带人在城外不到二十里处拦下陆家商队,他抵达的时间离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苏云青目光微凝。
他知道顾勇带着人骑马赶往城外,这么短的距离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顾勇或许是爱惜坐骑脚力所以放慢速度,毕竟陆家商队又跑不掉,等等——
苏云青忽地面色微变,他神情肃穆地望着陆沉。
果不其然,陆沉轻叹一声说道:“苏大人,在顾察事抵达之前约一炷香,家父身边的一名小厮忽然出现,他说家父被人以通敌的罪名带走,然后以家父的名义让草民立刻逃走。草民觉得不太对劲便没有听从,没过多久顾察事便带人赶到。”
苏云青脸色有些难看,以他的经验和智慧,自然能听出这件事里的蹊跷。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云青一改之前的冷厉,低声道:“这桩案子查明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府衙。本官现在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让人带你下去与令尊相见,晚些时候再来问话。”
“大人请便。”
陆沉起身行礼,神色如常。
两名藏在帷布后的织经司精锐密探现出身形,带着陆沉离开这座偏厅。
陆沉仰头看着春日的斜阳,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第9章 【清风徐来】
落日缓行于天边的残云中,天空呈现出明丽的蓝色。
千万缕光线填满人间,将府衙的楼阁亭台尽皆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府衙的格局是前堂后宅,陆沉从偏厅出来后,那两名密探带着他往东南角行去,目的地是一处暂时闲置的小院,陆通便被关在那里。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陆沉的故乡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类似的感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从北燕回到南齐,尤其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可谓波诡云谲步步惊心。
陆沉一边细心地触摸这个世界的概貌,一边应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大抵还能应付过来。
只不过李承恩和宋义等人没有发现,陆沉从始到终没有深入谈过和陆通有关的事情,反而会不露痕迹地避开此类话题。
原因自然很简单,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在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来说,面对凭空多出一个父亲这种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
倒不是陆沉过分矫情,而是这个时代的父子关系与他前世截然不同,孝道二字意味着绝对服从,意味着莫能忤逆,意味着动辄打骂,意味着父亲甚至可以决定儿子的生死……
虽然从李承恩的只言片语中可知,陆通对于自己的独子十分疼爱,但这只是李承恩的视角,事实如何很难断定。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陆沉迈步走入这座小院,那两名密探则和原本守在院门外的同伴一起,继续保护或者说看守里面这对父子。
首先映入陆沉眼帘的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却没有半点迟暮之气,再加上偏胖的脸庞以及身上崭新的锦袍,一副很标准的富家翁形象。
此人便是家资丰厚的广陵富商陆通,也就是陆沉的亲生父亲。
“沉儿!”陆通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步上前抓着陆沉的手腕,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为父那日收到宋义的急报,差点没背过气去,想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将来哪有脸去见你娘亲。”
陆沉没有挣脱他的手,微微低眉道:“让您担心了。”
陆通拉着他的手腕往堂屋行去,边走边说道:“这叫什么话,不要学外面那些老夫子文绉绉的,咱家不兴这个。”
陆沉心里涌起一抹怪异却又温暖的感觉。
小院其实有些逼仄,堂屋面积很小,屋内的陈设也非常简单。
陆沉记忆里自家仆人的住处和这里差不多,至于自己在府中的院落,与眼前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陆通倒有些随遇而安的气质,他招呼着陆沉在那张普通的八仙桌边坐下,然后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和煦地说道:“此处和家里不能比,你不要太过在意。其实府尊大人本想让我在花厅里等待,但是织经司这次来者不善,我便婉言谢绝了府尊的好意。这里虽然简陋,总好过去织经司的牢房里待着。”
陆沉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时说起。
陆通见状便笑道:“那位苏大人有没有难为伱?”
陆沉摇摇头,迟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陆通坦然道:“陆家清清白白,为何要担心?”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话合情合理,问题在于两人所处的世界似乎不那么讲理。
清白二字诚然可贵,可在一些有权有势之辈看来,摧毁一个人的清白轻而易举。
如果自认清白就能从容行走世间,古往今来又怎会出现那么多冤屈。
只不过陆通能在十丈软红中拼出偌大家业,肯定不是如此单纯的人。
他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一件一件说。还有,外面那些人听不到咱们说话。”
陆沉点了点头,从自己在北燕铁山城突兀染病开始说起,将这一路上发生的部分怪事娓娓道来。
陆通越听越惊讶,到最后脸上的赞赏之色已经无法掩饰。
他颇为后怕地感叹道:“想不到期间竟有这么多曲折,还好你足够机警,否则陆家这次恐怕要栽在别人的算计里。”
陆沉略过此节,不解地说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明,那位苏大人行事颇为收敛,是不是因为顾忌府尊和陆家的交情?”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是。府尊大人若论品级要高过织经司检校,毕竟咱们广陵是上等府。但是你或许不知织经司在朝中的超然地位,这个衙门历来只遵天子旨意,四品以下官员可以先审后奏。”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为父虽然不知织经司的用意,但是陆家行得正站得稳,只要对方不动用那些残忍的法子,依照正常查案的程序倒也无妨。”
这番话解答了陆沉心里的疑惑,先前他确实不明白苏云青为何要采用那么麻烦的诱供手段,并无一个特权衙门该有的心狠手辣。
只是他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无法确定,索性继续问道:“您那位故交是?”
陆通回道:“他没有做过官,以医术闻名于世,所有人都喊他薛神医。当年旧都尚未沦陷时,他便是诸多权贵府邸的座上宾,名气甚至盖过宫里的太医。”
陆沉道:“能让织经司检校如此忌惮,想来这位薛神医必有过人之处。”
陆通颔首道:“你猜的没错。虽说薛神医本人没有做过官,但他的亲侄儿是当朝右相。苏云青可以不将广陵知府当回事,却不敢漠视薛神医的观感。为父与薛神医有些交情,只是以前没有告诉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苏云青将盘问的地点选在府衙,虽说这样做略微喧宾夺主,让知府詹徽的面上不太好看,但已经是权衡后的折衷之法。
陆沉终于释然,旋即主动坦承道:“那场大病之后,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楞了楞,紧张地问道:“宋义送回来的信里说你已经大好了,难道他没有说实话?”
陆沉解释道:“除了这一桩之外,其他倒没有什么问题,您不必担心。”
陆通松了口气,叹道:“想不起来也无甚紧要,你想知道什么问为父便是。你这场病太过古怪,为父始终放心不下。等这桩事了结之后,为父请薛神医为你仔细诊断一番。”
怜子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不禁有些触动,这短短二十多天里见惯人心鬼蜮,面前的中年男人让他终于能够暂时放下那些勾心斗角。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苏云青的身影出现在小院内。
陆通连忙起身见礼,顺势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桩误会查清楚没有?”
苏云青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陆沉,淡淡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不过陆员外可以带着府上商队回去了。本官提醒陆员外一句,近段时间待在府中不要外出,亦不要暗中与人勾连,织经司会派人守在陆宅左近,切莫做出让本官产生误会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