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节

  他迎着苏云青审视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敢问苏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苏云青心里闪过一抹恼意。
  方才在詹徽与陆通当面,他接到顾勇提前派人回城送来的消息,得知自己的下属一无所获,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当时他便有些下不来台。
  毕竟此前他言之凿凿胸有成竹,短短半个多时辰便被打脸,即便他城府极深也难免恼怒。
  此刻苏云青双眼微眯盯着陆沉,缓缓道:“伱真不知?”
  陆沉摇头道:“确实不知。前几日商队经由盘龙关入境的时候,那边的守军已经对商队进行全面的搜检,最后的结果证明陆家商号没有可疑之处。”
  他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状若无意地观察着苏云青的反应,然而对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好似他说起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莫非这位苏检校与陷害陆家的阴谋没有关系?
  苏云青自然不知这个年轻人心思这么深,他话锋一转道:“二月初十,本官的下属在泰兴府抓获一窝伪燕的细作,然后顺藤摸瓜挖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其人早已被伪燕奸细拉拢腐蚀,暗中向对方传递淮州都督府的军事情报。”
  他的陈述印证了先前陆沉从宁理口中得知的消息,同时解答了陆沉心里的一部分疑问。
  这个阴谋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人借着大势搅动风云。
  陆沉眼中浮现敬意,由衷地说道:“苏大人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端的令人佩服。”
  苏云青略显意外地看着他,从陆沉的脸上只能看到诚恳的神色,并无丝毫担忧之意,不禁暗道这家伙是不是太单纯了些?难道他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沉默片刻后,苏云青只能挑明道:“在审问过张溪之后,本官得到一个更重要的情报。张溪并非伪燕细作拉下水的唯一叛徒,在他之外还有一人。只是张溪亦不知道此人身份,据说那个叛徒隐藏得极好。”
  陆沉微露怒意,朗声道:“苏大人,这张溪肯定有所隐瞒,何不继续审问?”
  苏云青微微低眉,淡漠地说道:“没有机会了。”
  陆沉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此言何意?”
  苏云青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平铺直叙地说道:“本官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因此他才会说出那些隐秘。只可惜此人身子骨很虚弱,才受了一百零九刀就一命呜呼。其实本官有命人不断帮他上药,不成想他还是没有多活一段时间。”
  陆沉心中一凛,对方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残忍的事实,更是用明示的方法敲打自己。
  他故意略显紧张地望过去。
  苏云青对这个反应比较满意,继续说道:“不过张溪在死之前交代,他和那人的联系是由第三方进行传达,陆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个第三方是何人?”
  陆沉抿唇不答。
  苏云青上身前倾,一字字道:“张溪说,第三方就是广陵陆家。”
  厅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第7章 【白纸之下】
  面对苏云青的冷厉一击,陆沉貌似惊诧失语,实则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
  从北燕铁山城返回的途中,陆沉通过与他人闲谈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概况。
  大齐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首次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引得世间震动。
  齐帝为了送走这些瘟神从而保住京城,只能签订城下之盟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相让,甚至还出卖百年来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让七部赶来勤王的数千土兵命丧城外燕子岭。
  三国联军返回途中,景朝铁骑出人意料地偷袭代、赵二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从此奠定景朝一家独大之势。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再度南下,这一次因为没有北境关隘的阻隔,数万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袭包围河洛城。当景朝步卒赶到后,仅用十二天便攻陷河洛,齐帝与太子不堪受辱于宫中自焚,史称元嘉之变。
  如果不是皇七子李端及时笼络南面各方势力,在忻州东南面的永嘉城登基为帝,恐怕曾经雄踞天下的大齐朝将会亡国。
  景朝或许是后继乏力,亦或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攻占的广袤疆域,并未对南齐穷追不舍,反而以齐国旧都河洛为京城,立原齐国礼部尚书为帝,国号为燕,以此羁縻北地齐人之心。
  时光倥偬,距离元嘉之变已经过去十三年。
  这段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北燕在景朝的支持或者说逼迫下,频繁与南齐交恶,两边矛盾的落点便在位于江北的淮州。经过前几年的连绵恶战,北燕始终无法突破盘龙关和淮州北方防线,于是只能后退一步,接下来的斗争则演变成水面下的勾心斗角。
  南齐织经司在和北燕察事厅的较量中发展壮大,两边都会拉拢与策反对方的各级官员,尤其是边境线上执掌军权的武将,苏云青所言之张溪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从表面证据来看,织经司通过在泰兴府抓获的北燕细作查到张溪头上,然后从张溪口中得知广陵陆家这四个字,一切的发展都顺理成章,苏云青将陆通扣在府衙、让顾勇去拦截搜检陆家商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相较于织经司平时的行事风格,苏云青对待陆家甚至称得上格外宽厚。
  然而陆沉知道另外一些信息,比如那封被盘龙关守军放进他马车隔层里的密信,比如突兀出现怂恿他潜逃的孙宇,比如顾勇率领的织经司密探掐准时间出现在城外。
  这些事情里的阴谋味道太浓,斧凿痕迹过于明显,让陆沉无法相信苏云青的话,至少对方在某些关键陈述里存在虚假。
  只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分析这件事的真相,以及面前这位掌握陆家命运的织经司大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基于此,陆沉抬头望着苏云青冰寒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苏大人,家父绝非通敌叛国之人,陆家亦不可能勾连伪燕细作!”
  “少年意气确有可称道之处,但也仅此而已。”
  苏云青悠悠感慨,旋即拿起旁边的茶盏,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循循善诱地道:“本官希望你能明白,哪怕只是仅凭张溪死前留下的口供,织经司便可将你陆家上下人等关入死牢。你还很年轻,未来有大把时光享受人生,就这么掉脑袋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心知不能继续扮演强硬姿态,那样很容易弄巧成拙,毕竟眼下还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用意,于是便改换策略,斟酌着说道:“草民愚钝,还请苏大人明示。”
  苏云青见这个年轻人在自己连番敲打下,方才的锐气已经消失殆尽,不由得微微颔首,放缓语气说道:“本官相信陆家只是误入歧途,如果伱能将自家的秘密坦诚交代,帮助织经司查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本官自会向提举大人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你们父子的性命。”
  这话便是放在陆沉前世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都不会相信。
  他没有直接说破,略显茫然地问道:“苏大人,所谓秘密究竟是指什么?”
  苏云青沉默片刻,开诚布公地说道:“本官从张溪口中听到陆家二字,便让人整理了与你家有关的卷宗,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往事。”
  “建武五年,朝廷鉴于民间与北方通商的需求日益强烈,因此暗中开了一道口子,允许部分商号经由盘龙关和北面来安府集泉道进入伪燕境内买卖货物。第一批前往北边的商号名录中,你们陆家赫然在列。那时候令堂过世不久,令尊居然有心情操持经商之事,与他后来多年不曾续弦的表现自相矛盾。”
  “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筹划大半年的涌泉关攻势被伪燕提前探知,若非萧大都督察觉到异常,我朝边军便会一头扎进敌军的包围圈里。奇怪的是,那一年你们陆家商号的动作格外频繁,入秋前便去过北方四次。”
  “建武十年,也就是前年春天,伪燕察事厅在河洛城大肆搜捕我朝儿郎,织经司在那次风浪中折损三十六名精锐密探。在事发前的半个多月,令尊刚好亲自领着商队去了一趟河洛城。”
  “如是再三,难道都能用巧合二字来掩饰?”
  苏云青语调转冷,目光幽深,一股无形的压力朝陆沉涌来。
  很多事看似寻常,却经不起有心人的联想,何况苏云青的身份极其特殊。
  只不过……陆沉此刻反倒平静下来,迎着对方的逼视,果断地摇头道:“苏大人所言诸事,草民并不认为有稀奇古怪之处,而且——”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淮州境内商号无数,陆家只是其中普通一员。即便是在广陵府中,强过陆家的商号仍然有两三家。如果按照苏大人的标准,那么值得怀疑的商号远不止陆家一个。毕竟淮州地处江北,伪燕觊觎此地良久,两国之间的纷争常年不断。在每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相信都能找出可以产生关联的商号。”
  苏云青凝望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缓缓道:“你是想告诉本官,陆家清清白白从无弄鬼之事?”
  陆沉没有退让躲避,坚决地说道:“苏大人,陆家从未在暗中与伪燕细作有过来往,更不可能传递情报通敌叛国。”
  这番话如果是陆通所言,苏云青只会嗤之以鼻。
  先前在詹徽当面,陆通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无论苏云青怎么施加压力,他都是矢口否认,绝不承认陆家勾连北燕细作。
  方才苏云青恐吓陆沉的那些话,真要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张溪的口供并非虚言,然而这厮在说出“广陵陆家”四个字后便一命呜呼,连他是如何与陆家沟通往来都没有说明。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仅凭死人一句真假难辨的口供,苏云青很难直接将陆家上下人等捉拿下狱严刑拷打。
  首先陆通与广陵知府詹徽交情很深,其次陆家在淮州境内名声很好,修桥铺路造福桑梓从来不遗余力。对付陆通这样颇得人心的乡绅,鲁莽行事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当然以织经司的职权而言,苏云青要是铁了心用酷刑撬开陆通的嘴,詹徽亦无法阻止,顶多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事情若发展到那个地步,便是中书省的两位相爷与织经司的提举秦正打擂台,下面的人只能等待结果。
  只是苏云青也没有想到,一位闲居城中的老者居然会拉陆家一把。此人并无官面上的身份,也从未有过为官的经历,数十年来只以“神医”二字扬名,可是考虑到老者那位声名赫赫的亲侄儿,苏云青只能捏着鼻子查找证据。
  这便是他选择陆沉作为突破口的原因,但是这个年轻人此刻坦诚且坚定的反应让他心生犹疑,难道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苏云青自信看人的眼光很精准,陆沉年纪轻轻又无多少阅历,倘若他心中有鬼绝对做不到这般自然,从眼神到细微表情都无懈可击。
  一个十九岁的稚嫩青年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天衣无缝,苏云青就算在永嘉城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妖孽。
  然而——
  陆沉冷静地与其对视,他的确不认为苏云青述说的那些巧合有问题,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某年某月陆通做过什么去过何处,或者是陆家内部藏着什么秘密。
  这具身体的原主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绝大部分回忆已经缺失,尤其是两年以前的往事,对于现在的陆沉而言可谓是一片空白。
  因为无知,当然可以理直气壮。
  第8章 【陆氏三问】
  陆沉既不是装傻,也不是真傻。
  对于苏云青的心思,此刻他已经有所把握——对方拿陆通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出于某种他不清楚的缘故无法动刑逼问,于是便将目标放在陆沉身上,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竹筒倒水,将陆家的底细卖个干净。
  苏云青已经有了张溪的指控,若是再拿到陆沉的口供,陆家基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毕竟这个时代并不是特别注重物证。
  陆沉选择与其虚与委蛇,一方面是局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挖掘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描摹出这个阴谋的完整轮廓。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线索纷繁复杂,但是对于一个前世有着丰富经验的驻外武官而言,删繁就简已经成为骨子里的本能。
  陆沉一边继续沉着应对着苏云青的敲打,一边慢慢整理着心里的思路。
  对照苏云青和宁理两人的讲述,织经司在二月中旬在东边泰兴府境内抓获一群北燕的细作,淮州各地守军便开始加强搜查。
  织经司顺藤摸瓜查到被腐蚀拉拢的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旋即又从张溪口中得知淮州境内还有一人勾连北燕。
  这个人身份神秘,但是显然具备一定的权势地位,甚至有可能在张溪之上。
  如此一来,淮州境内符合条件的人其实不算特别多。
  这个人选的范围大抵可以圈定在淮州刺史府、淮州都督府和江北七军高级武将之内。
  这些人显然不是苏云青可以随意查办的对象,而织经司如果想挖出这个内奸,张溪留下的线索便只剩下广陵陆家。
  从这条线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然而陆沉掌握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马车中的密信、孙宇的谎报军情以及最后顾勇掐着时间赶到城外,这些因素串起来便形成一套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让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不是陆沉前世养成足够谨慎的心性复查商队,及时发现那封密信且销毁,如果不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孙宇的反常,摧毁对方脆弱的心理防线,恐怕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挥手作别。
  换而言之,在苏云青眼中顺理成章的调查,在陆沉看来却是一个多方编织处心积虑的阴谋。
  问题在于,谁会是幕后黑手?
  陆沉抬眼望着苏云青,心中渐渐提高了警惕。
  除去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能否被苏云青控制存疑,其他环节对于这位织经司检校而言易如反掌,尤其是顾勇和孙宇两人先后赶到的时间差,没有人能比苏云青更容易控制。
  而且苏云青这样做的目的似乎不难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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