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大厨[八零] 第33节

  “上得早还不好吗?”服务员低头斜眼,下巴都叠成三层看着他。
  老爷子说:“拆鱼羹的鱼是现杀现煎现拆,这么短时间就做好了?是不是拿早就拆好的鱼来糊弄我?”
  “不是,你这地主老财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还折腾我们劳动人民。”服务员脾气上来了。
  这些话勾起了老爷子不堪的回忆,胖脸涨得通红。戴眼镜的同志站起来,沉着脸,对服务员说:“去把你们经理叫过来。”
  那个服务员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身着厨师服的人飞奔过来,弯腰赔礼道歉:“周爷爷,您别生气,都怪我。他们下单的时候,说您指定要我爸做的拆鱼羹。这几天我做的拆鱼羹,客人吃了都说好。今天瞧见您来了,我就从我爸那儿抢了这单子,想给您做一回拆鱼羹,请您给点评点评。没想到……我这就去让我爸给您重新做一份。都是我的错,您可千万别生气。”
  罗国强这般诚恳地道歉,老爷子的怒气渐渐消了:“国强啊,没事儿,没事儿,我先尝尝。”
  罗国强拿起碗,舀了一勺拆鱼羹装进碗里,恭恭敬敬地端给老爷子:“周爷爷,做得好与不好,您都尽管直说,我听着。”
  边上有人问道:“这老头是谁呀?”
  “周三爷,解放前的西关阔少,福运楼几十年的老主顾了。”有人解释道。
  一勺拆鱼羹送入口中,老爷子原本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这个表情把罗国强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老爷子问罗国强:“这拆鱼羹真的是你做的?”
  罗国强点头道:“是啊!”
  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问道:“周爷爷,我做得火候还不够吗?”
  “你这是跟谁学的?这……这有你志荣叔的味道啊!可你志荣叔不是在西北去世了吗?”老爷子声音发颤地问道,“你爸做的拆鱼羹,就差你志荣叔做的那一点点香气。你这碗里有啊!国强啊,你开窍了!你爷爷后继有人了!我吃第一口的时候,还以为这拆鱼羹是你志荣叔做的呢!”
  “啊?”罗国强愣住了。
  老爷子又喝了一口:“真有,真有啊!你志荣叔也是在你这个年纪领悟到的。有出息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罗国强连忙摆手,“我去了西北,是志荣叔的女儿宁宁教我的。把鱼拆了之后,再入锅炒一下,能留下一点焦香气。还有啊,宁宁还教我,先拆鱼骨再煎鱼,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志荣的女儿?那孩子跟着他爸去西北的时候,我记得还没桌子高呢。”
  “现在可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
  “国强,你还得去掌勺呢!”有人喊罗国强。
  “马上来,马上来。”罗国强笑得合不拢嘴,他弯腰致谢,“周爷爷,我去做菜了啊!以后您可别再挑我爸还是我做的了。”
  “小子,我就挑你。”老爷子指着罗国强说道。
  罗国强兴高采烈地跑进去了,老爷子招呼戴眼镜的同志说:“拆鱼羹得趁热吃,凉了香气就散了。”
  戴眼镜的同志吃着拆鱼羹,味道确实不错。他是个外乡人,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只听老爷子说:“拆鱼羹,用料都很普通,就是家常食材,不嫌麻烦的话,自己在家也能做。但要做到鲜香味美、爽滑润喉,可不容易。我吃过最好吃的拆鱼羹,是刚才那个厨子的师叔做的。可惜啊,那么好的一个人,去了西北,没了。”
  “这个小师傅,肯钻研,看来福运楼还是有人才的。”
  “话虽这么说,他肯学是好事,可他爸也就半桶水,又能教他多少呢?”
  老爷子正说着,服务员又来上菜,依旧给他摆脸色。
  女同志劝道:“您老就好好吃饭,别招人讨厌了。”
  “吃饭,吃饭,不说了。”
  老爷子这么一说,戴眼镜的同志可不乐意了:“老同志,我还等着听呢!”
  “先吃,先吃。吃完了再说。”
  第31章 爸爸的老食客
  老爷子同桌的女同志对这位戴眼镜的同志白吃白喝很是不满,尤其是吃到最后,他还借口去卫生间。
  女同志跟老爷子说:“吃好了,抹抹嘴就走吧。您还真把他当知己了?被人白白占了便宜吧?”
  “你啊!”老爷子摆了摆手,“不懂看人。”
  正说着,那位戴眼镜的同志回来了,他坐下,等着老爷子吃饱喝足。
  老爷子起身说要去结账,他笑着说:“我已经结过了。我想请教周老,怎样能让周老请客呢?能不能再耽误周老一些时间,给我讲讲这福运楼的情况?”
  老爷子看向陪自己来的女同志,伸手说道:“我家就在附近,要不,去我家喝杯茶?”
  “打扰了。”
  出了福运楼,这位同志推着自行车,和老爷子一起走。老爷子问:“同志,你是新上任的领导,来微服私访的吧?”
  “什么微服私访,就是来看看。我是二商局新上任的局长宋自强。”
  二商局负责全市副食品、饮食、服务行业以及摊贩的管理。这本是一个按部就班的部门,老爷子听他说,改革开放了,粤城是离港城最近的大城市,以后将成为对外的门户。上级领导表示要做好服务业和接待工作。
  前几天,他走访了两家涉外酒店,今天来到粤城声名远扬的福运楼,每多走访一家,就多一分烦恼。
  “我一下子也摸不着头绪,听您说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想请教一下,福运楼这个困局,该怎么破解?”宋自强向老爷子请教。
  “难啊!”老爷子跟他讲述起福运楼的前世今生。福运楼从道光年间开业,一直是粤菜中叫得上名的酒楼,真正成为粤菜第一招牌,要追溯到三十年代中后期,这又和一对师兄弟有关。师兄罗长发厨艺精湛,师弟岳宝华更是厉害,福运楼一时间风光无限。1937年后,福运楼老板为了分摊风险,去港城开了分号,带上了罗长发。
  讲到这里,便到了老爷子的家。
  宋自强抬头望去,这是一栋西关大屋。清代粤海关和十三行成立,粤城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通商口岸,西关这里是粤城的中心,富商云集,在此建造了一栋栋豪宅,老爷子家便是这样的大屋。
  大屋的门有三道,第一道是矮脚吊扇门,第二道是趟栊门,第三道是红木大门,十分气派。
  老爷子领着他来到门厅右侧的庭院,一棵桂花树郁郁葱葱,只是树下的假山已经破败,鱼池也干涸了。老爷子笑着说:“政府刚把这宅子还给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见笑了。”
  “哪里!”宋自强坐下。
  老爷子提来一壶水,生起炭火开始烧水,接着继续讲述福运楼师兄弟俩的事:“港城被日军占领的那三年,日军把港城的储备粮都运到了东南亚战场,那三年普通人活下来都艰难,罗长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存活。战后福运楼老板想再去港城开店,罗长发说什么都不肯去了,所以岳宝华就去了港城。”
  老爷子幽幽叹气:“但福运楼似乎与港城相克,没几年,港城的福运楼就被卖掉了,岳宝华又跑了回来。听说后来他想自己闯荡一番,又去了港城,那时他还时常回来,后来就回不来了。老罗为人实在,他一直觉得师弟是为了不让他为难,所以再次前往港城,他对岳宝华的儿子也是尽心尽力,毫无偏心,当然,他对其他徒弟也同样尽力。这个小岳比他父亲年轻时,手艺还要好,而且他还喜欢研究,不管是古菜谱,还是其他菜系,一有新口味就会请我尝尝,让我提提建议。本应能挑起福运楼传承大梁的人,却没能逃过一劫啊!”
  “怎么回事呢?”
  老爷子洗净茶盏,开始泡茶:“事情出在他娶的那个老婆身上。你知道,食品商店和福运楼都隶属于二商局,领导觉得小岳长得帅气,手艺又好,就给他介绍了食品商店的一枝花。谁知道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别人逃往港城是因为活不下去,她呢,丈夫有手艺,孩子也生了,居然也跑了。这下可把小岳害惨了,小岳就这么带着女儿去了西北。连带老罗也受到连累,他性子耿直,觉得没能照顾好侄子,心里愧疚。那些日子里,老罗去世了。只能由老罗的儿子顶上,罗世昌的手艺只有他父亲的七八成。”
  “这几年就没培养出有本事的厨子?”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罗世昌本事不如老罗,心眼还比老罗多。老罗带徒弟尽心尽力,以前岳志荣在的时候,岳志荣也乐意教人,那时厨子们天分有高有低,但该会的都会。罗世昌却教一半留一半,他本身就比他父亲差了几成,他带的那些徒弟又只能从他身上学一半,如此一来,能学到的就只剩一角了。再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你说这福运楼还能剩下几成?”
  “老罗的其他几个徒弟呢?”
  “手艺好的那个去了干休所,手艺一般的那个去了利群饭店。”
  “刚才那个年轻厨子呢?”
  “罗世昌的大儿子,这是个好苗子,天分虽说不是特别高,关键是肯钻研。不过有些菜没人会做了,那可就真没人会了。”老爷子叹了口气,“也就是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还心心念念那几个菜,这都新时代了,那些菜确实费时费力,也不是普通劳动人民能吃得起的,没有就没有了吧!”
  “还是您那句话说得对,这是中华饮食文化。再说,生活条件总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大部分人吃不起这样的菜,不代表以后也吃不起。难道等以后吃得起了,这些菜就只能存在于前人的文字描述中了?更何况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了,粤城多年来一直是口岸城市,回来的华人华侨、前来的外国友人,想要尝尝粤菜,最后却只剩下几样家常菜,这还怎么体现咱们粤菜的江湖地位呢?”
  “可不是嘛!想当年粤菜北上,在北京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政界、军界、商界、文化界的名流要人,都以能请上一席陆家菜为荣,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预订,都未必能订得上。在上海,最有名的酒楼大多是粤菜……”
  老爷子从福运楼的风光,数到民国时期粤菜在京沪两地的风靡,为如今粤菜面临的危机而痛心。心痛之余,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香蕉,递给宋自强。
  宋自强摆摆手,老爷子气鼓鼓地把香蕉塞进嘴里,再气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
  宋自强笑着站起身来:“周老,谢谢您,先让我回去想想,过两天再来向您请教。”
  “行,老头子我也没什么事,下次来之前提前跟我说一声,来我这儿吃饭。我做不来那些复杂的菜,但也有几个拿手菜,咱们一起喝两盅。”老爷子说道。
  宋自强点头:“那就说定了。”
  宋自强走出周家大门,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想那个服务员的态度,再想想周老说的话,他就头疼。
  回到局里,他在车棚停车,听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喊:“宋局长,宋局长。”
  他锁好车,拔下钥匙回头,是办公室主任老胡。老胡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朱副市长让您尽快回电话。”
  领导来电,宋局长大步朝里走去,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接通主管副市长办公室的电话。
  他听到:“港城宝华楼?岳宝华?!好的,好的,朱副市长,我马上前往粤城宾馆。”
  他知道唯物主义不能迷信鬼神,但这也太巧了吧?他正想要解决福运楼的问题,相关的人就出现了?
  他走到门口:“老胡,车在吗?”
  “在。”
  “我要去粤城宾馆,先去西关接周老爷子。”宋自强说道。
  “周老爷子?周三爷,周宣雄?”老胡问。
  “我不知道他全名,不过应该是你说的这个人。”
  老胡去叫了局里唯一的小车,两人上了车。宋自强又问:“这位周三爷是什么人?”
  “他年轻时可是个人物。日本人占领粤城后发行联银券,一边吸收法币套取港币,换取物资,一边贬低法币兑换联银券的汇率。他联合银行界人士,维持法币汇率,法币比联银券汇率高,群众担心联银券贬值,纷纷存法币、买物资,联银券信用遭遇危机,发行不畅。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带头公私合营。前些年受了些苦,属于第一批摘帽的,政府也把周家大宅还给他了。”
  宋自强笑了:“竟然是这样一位人物。”
  “周老就好美食这一口。原本以他的背景,就算是那些年也轮不到被批,就因为他私下说,粤城的饭店变成国营之后,味道不如解放前好了,这才被批了。”
  宋自强摇了摇头:“大实话,却不能说。”
  车子到了周家大宅门口,宋局长下车,走到矮脚门前,朝里望去,老爷子听着收音机,正在喝茶。他喊了一声:“周老。”
  老爷子抬起头,宋局长笑着说:“岳大厨就在粤城,我来接您一起去见他。”
  “什么?”老爷子瞪大了眼睛。
  “港城富商乔启明老先生找到朱副市长,说福运楼出身的岳宝华岳大厨得知了福运楼的情况,想问问我们,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你说这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宋自强抑制不住兴奋地说。
  老爷子回头说了一句:“阿芳,我出去了。”
  他的保姆阿芳出来问道:“您去哪儿啊?”
  “粤城宾馆。”别看老爷子胖,只要一听到与吃有关的事,腿脚就格外利索,跑得飞快,跟着宋自强上了车。
  “他这次是去西北接小岳师傅的女儿和小岳师傅的骨灰,要在粤城停留两日。我接到电话就想到了您,您和他们父子两代都有交情,熟人见面,说话也方便些。”
  “我大概一个月前,听福运楼的人说,岳宝华来过,他听说小岳师傅没了,就回去了。没能见他一面,还有些遗憾。我对岳宝华,也就记得他的人和他做的菜,交情不算深,真正能和我交心的是小岳师傅,他对做菜的钻研……”想起那个年轻人,老爷子不禁难过起来,“就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心,丢下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跑去港城呢?港城再好,能有这么有才华又谦逊的人吗?要是小岳在,现在福运楼哪会有这些问题?他肯定能把下面这帮小子带得好好的,不会像罗世昌那样,半吊子教出一群三脚猫……”
  老爷子年纪大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粤城宾馆就到了。
  三个人一起下车,走进粤城宾馆。胡主任到前台询问:“请问港城来的岳宝华先生……”
  前台还没来得及回答,周老爷子就叫了起来:“在这儿,在这儿。”
  岳宝华看到了故人,喊道:“周三爷。”
  岳宁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老爷爷走了过来,多年前的记忆提醒她,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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