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梁方叙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开口解释道:“那倒是,所以我们最初也并没有全然信任他,但他给我们提供的情报都相当准确,一直没有出过问题。我猜他这也算是一种投名状,既然做了这个叛徒就干脆做到底,希望我们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
  “当然,总不能两头都不作好。”程迩敷衍地接了句话,话说多了喉咙发痛,忍不住咳嗽两声,趁这个空隙抬眸望了望头顶的挂钟,此时时针已经悄无声息地指向凌晨两点。
  夜色渐深,风声愈紧,呼啸着砸向窗户,发出阵阵嗡鸣,天幕上层叠的云层被撕裂、剥开,在风中弥散,月色化作薄凉的霜,透过窗户飘洒进来,映在他侧脸上。
  余寂时默默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见程迩正俯身和梁方叙耳语,一时没有打扰,无声坐回座位,面向窗户,感到迎面吹来的冷风,他略一侧脸,也看了眼钟表。
  秒针一圈又一圈旋转,不知疲倦地前进着,而静止不动的表心如同漩涡,他盯着看了半晌,竟感到了一丝困意。
  这时,似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直直望着自己,他隐隐约约猜出了视线的主人,却不敢转头确认,怕视线突然相撞,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冷漠,也怕这目光根本不是出自他,是自己自作多情。
  片刻后,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先回酒店休息。”
  埋头捣鼓零件儿的柏绎倏地扬起头颅,杏眼汪汪,满脸激动,拖着尾音发出喟叹:“太好了!终于能休息了!”
  说着,他抬起双臂舒展肩膀,骨骼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温箴言见此微微一笑,默默走到他身后,宽厚的大掌覆在他脊柱位置,用力一按,柏绎嗷了声,站起身抱住温箴言的手臂,毛茸茸的卷发在他肩膀上蹭呀蹭:“舒服死了,神医啊温老!”
  两人此时一起往门口走,紧接着是许琅,余寂时注视着同事们,见他们背影渐渐消失在门框外,转回头,视线落在钟怀林身上。
  他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散落在桌面的零件,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余寂时脸上,见他朝自己看来,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启唇耐心询问:“咱们也走吗?”
  余寂时轻微颔首,但还是下意识朝程迩那儿看去。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窗前,正抬手关窗,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玻璃上蒙着薄薄一层尘埃,清晰地映出办公室内的场景,也映出他的脸,虽模模糊糊难以分辨五官,但余寂时还是辨出了他那双漆黑的双眼。
  他正透过窗户的映射看着自己。
  余寂时心尖一颤,立即收回视线。桌面下,他放在膝盖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划过裤上布料,勾起一丝褶皱。
  心脏在胸腔内肆意冲/撞,许久都难以平缓,他嘴唇翕动,最终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里的话问出口:“程队不回去休息吗?”
  程迩明显僵硬了一瞬,肩膀半晌才松弛下来,转过身,依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语调是一贯的冷淡平常:“你先跟钟哥回去吧,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做。”
  余寂时下意识抬眸,掀开眼皮,不知勇气从何而来,那一双漆黑纯粹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眸中有一点碎光如同烛火般燃烧,摇摇曳曳,而他嗓音也不觉染上一丝喑哑:“那你办完事,还会回来吗?”
  所谓有事不过是随口搪塞,被他如此直白发问,程迩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几秒钟沉默后,他轻轻抿了下唇,轻垂眼皮,躲避对视的同时,也敛去了眼中的情绪,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问题抛给他:“你希望我回去吗?”
  余寂时依旧注视着他,但聚焦的视线却渐渐模糊,心脏停滞,呼吸都被困囿在胸腔。
  他大脑混乱如麻,一时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更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满意,薄唇张张合合,许久都没能发出声音。
  见他无措低头,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程迩眸色黯了黯,唇角轻微抽/动一下,最终扯出一抹僵硬的讽笑,轻抬下颚,眼神愈发傲慢:“余寂时,我回不回去,和你有关系吗?”
  这话犀利刻薄,丝毫不留情面,如同一把锋锐的刺刀,直直扎向余寂时最脆弱的心脏。
  虽然知道程迩说话一向这般冷落,他还是呼吸一乱,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晃动了一下,紧抿薄唇不再言语,一双手掌撑着桌面,就连站立都显得十分艰难。
  钟怀林看出他的情绪波动,忙走到他身边,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肩膀,抬掌拍拍他肩头。
  余寂时轻轻一笑,朝他摇头,强压下眼眶的酸涩,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把桌面上盛满水的纸杯向前一推。
  他声音很轻,轻到几不可闻:“这杯水还是温的,我没喝过,程队……注意休息。”
  说完,他也不再去看程迩的反应,和钟怀林一齐转身离开。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下办公室内一站一坐的两人,以及周围的一片沉寂。
  窗外树影婆娑,枝叶被风刮到玻璃上,发出窸窣的声响,程迩的思绪被拉回,目光落在桌面上,凌乱的文件中,那纸杯盛着温热的水,散发出氤氲的白雾,正徐徐飘向上空。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我印象里你们俩关系很好呀,平时跟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的。”梁方叙疑惑发问,双臂环胸,边说边抬眸瞧了程迩一眼,发现他失神地盯着那杯水,忍不住收回视线上下打量起他。
  程迩嘴唇抿直,沉默不语,就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
  梁方叙只觉得他状态很奇怪,却究不出原因,顺着他视线也瞥了眼那杯水,伸手去拿,纸杯握在掌心,热度蔓延,他手腕轻晃,也没看出这水有什么特别。
  正好口干舌燥,梁方叙端起来就要喝,后颈忽然被大掌重重一拍,紧接着手里的纸杯就被人夺去。
  “我靠!你发什么神经!”
  梁方叙脱口而出一声咒骂,揉着酸痛的颈部,脸颊涨红,抬眼就看到那杯水被程迩稳稳攥在掌心。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水端到唇边一饮而尽,头颅高高仰起,仿佛就连一滴水都不愿遗漏。
  喝完,程迩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垂眸,如同在品味香醇的酒,一副餍足模样,轻挑眉梢,斜斜睨他一眼,嗓音慵懒,透着一丝炫耀的意味:“他专门给我接的水,你碰什么碰?”
  梁方叙嘴角抽搐:“……”
  片刻后,他咽下一口唾沫,压下喉咙处未说出口的吐槽,抬眸瞥了眼挂钟,看清楚时间后,又问道:“你不回酒店休息休息吗?你同事都回去了,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事儿要做?”
  程迩神色未改,眸光却骤然一沉,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大掌一抬,将手里的纸杯摁瘪,随手丢进垃圾桶,紧接着舒展肩颈,给梁方叙递了个眼神。
  梁方叙意会,和他一齐往外走,顺手关灯锁门。
  笔直长廊只留了末端的一盏灯,映出天窗的反光,与薄凉的月色交相辉映,勉强照亮前路,但视线依旧显得昏暗。
  夜的静谧无声蔓延,笼罩四周,一股冷意悄然爬上脊背,梁方叙忍不住搓了搓裸/露在外的手臂,斜瞥程迩一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异样感再次涌上心头。
  斟酌片刻后,他猜测着询问:“你和你队里那小孩儿吵架了?”
  程迩觑他一眼,依旧没有回应。
  但他一直回避,就相当于默认。
  梁方叙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人各自垂眸沉思,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就连路过电梯间都没意识到。
  直到天窗化作一片菱形的光影落在身上,程迩才回神,脚步一顿。面前是冰冷的墙壁,月色洒落,描摹着他的微凸的眉骨、峻拔的鼻梁,一路蜿蜒向下,加重了他喉结的阴影,化作一片惨白,落在面颊,映入他深邃的眼眸。
  缄默太久,他启唇开口,嗓音都被染上一丝低哑:“带烟了么?”
  他的发问过于突兀,梁方叙一时发懵,却还是下意识模向口袋,把那方方正正的烟盒取出来,往前一递。
  未等他回过神,程迩已经毫不客气地取出一根细烟,娴熟地夹在修长的两指之间。
  梁方叙目光聚焦在他手上,只见他手腕轻晃,烟头向下轻点两下。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又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
  大拇指一按,火焰攒动,程迩斜着手腕点烟,一抹暖黄色笼在他眉眼,衬得他眼底似有星火熠熠。
  梁方叙一直呆滞地注视在他。
  他此时肩膀一翻,斜斜倚靠在墙壁上,将烟卷咬在薄唇间,重重吸了一口,骤然明亮的火光落入眼中,梁方叙这才反应过来,满脸惊愕:“你……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记得你特别讨厌烟味儿来着。”
  程迩喉结滚动,薄唇轻吐,烟雾从唇齿间漾出,袅袅飘升,散入窗外,融进浓稠的夜色中,他凌厉的眉眼被晕得愈发模糊,难辨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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