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可命运从未眷顾过他,短短三年,他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他、包容他的人。
  而师父曾说,星火不息。
  起初他对余寂时的特殊关怀,除了好奇、喜欢,更多是因为这句话。上头指名让他带余寂时,严格意义上,他也算是他的师父。
  他想要像赵队一样,将那份星火延续下去,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经验都教给他,所以他努力理解他的个性,也包容他的叛逆。
  再后来,那份喜欢不断加深,他渐渐袒露过往,一点点将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以为他也会理解、包容他,会像赵队那样,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可他错了。
  忽然,一道闪电撕裂厚重乌云,天地间骤然一白,雷声轰鸣,震得玻璃窗微微发颤,同时,雨势陡然增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将程迩从思绪中拽回。
  地面上,手机屏幕亮了又亮,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程迩的注意力被吸引,眼皮轻垂,目光落在手机上,锁屏界面显示着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钟怀林。
  一瞬间,失望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片刻后察觉到这种情绪,他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混乱的呼吸,唇角僵硬地挑起一抹弧度,像是自嘲,又仿佛是释然。那笑意未达眼底,便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钟怀林的号码。
  对方秒接,嗓音低沉沙哑,话音格外急切,透着浓浓的担忧:“程队,你人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
  程迩手掌撑在地面上,稍稍直起身,鼻腔泄出一声懒洋洋的哼笑,嗓音低哑,语气含笑,带着一丝调侃:“休个年假出来旅游,歇一歇而已。我这么大个人了,钟妈您还怕我走丢不成?”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钟怀林似是透过那嘈杂的声响,听到了程迩身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此时此刻,京城市黑夜寂静,月朗星稀。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声音沉闷,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哪里是怕你走丢,分明是怕你……”
  他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程迩却早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倏地一笑,轻飘飘的笑音融入雨声,几不可闻。
  他语气寡淡,平静如常:“我当然不会为此做极端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况且……”
  顿了顿,他眼底骤冷,像是凝结了化不开的寒冰,呼吸沉缓,懒洋洋地吐字,拖着声调,极尽嘲讽,“他凭什么啊?”
  电话那头,钟怀林再度沉默。
  片刻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愈急,带着几分劝慰:“其实小余也是一时情绪过激才口不择言!我们今早赶航班,管曈曈和他妈妈来找你道谢,把这件事的误会说清楚了,我看他似乎也挺愧疚的……”
  程迩的指尖下意识蜷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他让你来向我说这些的吗?”
  钟怀林一噎,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不是,但……”
  “钟哥,你不用再提他了。”程迩立刻打断他,嗓音冷硬,同时缓缓阖上眼,压抑住眼底泛起的酸涩。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站在窗前,不知何时,被手掌拂开的水雾又重新蒙上玻璃,光晕微弱、模糊,窗外雨声依旧,雷声渐远,天地重新归于昏暗。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荡。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感受着潮湿水雾一点点渗入掌心,感受玻璃窗被雨水重砸生成的细微的震颤。
  心底似有一丝寒意蔓延,比这雨更冷,更彻骨。
  “其实我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他可以向我询问任何事,我会绝对坦诚地给出答案。”程迩喉结轻轻滚动,忽地睁开眼,眼底积蓄的泪在光晕中隐隐约约发亮。
  他强作冷静,嗓音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可他却选择直接给我定罪。”
  钟怀林的呼吸骤然一沉,只觉得一阵窒息。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有谁对谁错。
  对于余寂时而言,发现程迩冷血无情的本质,无异于信仰崩塌。他的正义感刻入骨髓,又对程迩有完美滤镜,加之性格有些固执,一时很难接受这一切。
  而对于程迩而言,这是被最信任的人全盘否定。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秘密与软肋交托给对方,却没有换来理解与包容。
  漫长的沉默中,雨声愈急,愈响,震耳欲聋。
  程迩忽然转过身,背靠玻璃,任由衣衫被窗上的水雾浸湿,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摸到口袋,触碰到那盒新买的烟。
  他从中抽出一根细烟,叼在唇间,左手从另一侧口袋掏出打火机。
  金属外壳握在掌心,留下一丝凉意,大拇指轻轻一按,“咔嚓”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火焰骤然窜起,暖黄的光在黑暗中跳动,映照出他半张脸,带着浓浓的疲惫。
  烟头凑近火焰,烟丝在高温下迅速燃烧,发出一声细微的嘶嘶声。烟头亮起一抹猩红,像是漫漫黑暗中唯一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烟雾顺着喉咙滑入肺腑,辛辣灼热,带着久违的刺激感,薄唇轻启,一缕灰白的烟雾缓缓吐出,在空气中弥散。
  戒烟整整十三年,他是真的很久没抽过烟了。
  程迩动作生疏地将烟杆夹入指尖,垂着眼帘,盯着正一点点燃烧的烟头,烟灰簌簌,无声地坠入黑暗。
  他的嗓音愈发喑哑,发出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喃:“他当然知道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他对嫌疑人都能够产生悲悯,甚至共情,还会花费很多言语试图唤醒他们的良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对我这样绝情?”
  这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清晰地落入钟怀林耳中,他抿了抿唇,刚要替余寂时解释,就听见程迩接下来的话。
  那声音疲惫,飘渺,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以后我和他,只是普通同事。”
  话音落下,程迩挂断电话,抬起手,将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抹灰烬。
  他走出阳台,从卧室到客厅。屋内光线昏暗,仅有窗上被雾气晕开的光,微弱,发黄,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之外,屋内的陈设与五年前都别无二致。
  沙发依旧靠墙而立,茶几上的茶杯还保持着当初的位置,甚至连墙上的挂钟也停在了某个时刻。
  整整五年他都未曾踏足故地,也不敢面对故人旧物。为了不被旧事所扰,他选择彻底逃离。
  在得知梁方叙误以为他牺牲后,他将错就错,欺骗他整整五年,并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与严承州以及其他旧日战友都斩断了联系。
  但五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他都铭刻于心,未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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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很快就要等到了。
  他摸了摸口袋,将这房子最后一把,也是唯一一把钥匙取出,攥在掌心。
  沉甸甸的,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钥匙柄边缘被磨得光滑,不见一丝棱角。
  是因为他在无数个失眠的长夜,用手指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摩挲。
  第176章
  京城市一连数日晴空如洗。
  余寂时不声不响地从程迩家中搬离,在市局附近寻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些日子,他依旧按时去市局报到,案件的收尾工作也接近尾声,文书整理,证据归档,分明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却让他感到十分疲惫。
  夜夜失眠,噩梦缠身,得不到充足的休息,他工作时都时常心不在焉,偶尔思绪飘飞,目光游离。
  程迩在21日离开嵘山市,他们则在24日启程返京。今天是26日,算来,他已经整整五天未曾见到他。
  余寂时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情绪,只知道自己一直很低落,甚至有些颓废。
  近日,为提升民警的规范操作能力与应急反应水平,京城市公安组织了一场为期一周的实弹射击训练,训练分批次进行,26日正是最后一天。
  午饭后,余寂时搭了钟怀林的车,在一点钟左右抵达了室内射击训练基地。
  此时,最后一批市局同僚刚结束了训练与考核,潮水般涌出基地大门,渐行渐远,门开开合合,强烈的日光透过敞开的大门侵入室内,又迅速被隔绝。
  室内灯光冷白,地面铺满厚厚的防滑胶垫,脚步落下几近无声,只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空旷中回响。
  余寂时走进室内时,正赶上一片空荡,目光所及,射击位上空无一人,靶纸整齐排列,弹孔密布。
  枪械摆放有序,弹壳收集箱半满不满,护目镜整齐地挂在挂钩上,靠在墙边,似乎刚刚被使用过,身体还在轻轻晃荡着。
  尘埃在空气中悬浮、飘荡,四处都弥漫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混杂着冷冽的金属气味,略有些呛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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