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你赢了,你赢了……”
他艰难地开口吐出三个字,干涩而破碎,仿佛竭尽全力从胸腔挤出,而后又重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衬衣,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哭声在封闭的审讯室中回荡,格外压抑,余寂时心情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觉得他可怜又可悲,可转念一想,他自我蒙蔽为爱甘愿做刽子手、替罪羊,被他亲手杀害的陈庆蓉又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陈庆蓉失踪时才八岁,她在人/贩/子手中度过了人间炼狱般的五年,最终到了这对夫妻手中,惨遭杀害、分尸,甚至被制成所谓的驱除阴煞之气的骨笛。
然而驱除阴煞之气的所谓圣器,却基于杀戮,基于亲手杀害一名未成年女孩,又多么荒谬可笑?
张伯毅被郭韵利用,可怜归可怜,却也十足可恨。
不知过了多久,张伯毅的哭声渐渐微弱,最归于无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依旧机械而永不停歇地从眼眶中涌出。
余寂时静静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化作一声重浊的叹息。他既没有没有谴责,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用平静地说道:“张伯毅,其实能救赎你的,只有你自己。”
抽泣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吸气,一声漫长而艰涩的叹息在空气中缓缓化开,像是将所有的压抑与痛苦都倾泻而出。
他泪水早已干涸,但眼眶的酸涩刺痛却如密密麻麻的针扎入眼球,强烈的肿胀感令他无法睁开眼。
程迩显然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兴趣,也懒得看他作出无用的忏悔。
刚才的口干舌燥属实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他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两口,随后向后一靠,手掌交叠置于脑后,闭目养神。
而余寂时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张伯毅身上,一瞬不移,眼神温和平静,如同深潭般澄澈,毫无波澜。
甚至目光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鼓励,没有高高在上的批判,也没有任何歧视的情绪。
张伯毅虚眯着眼,强硬撑开眼皮,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黑,眼眶被冷白灯光照射的一痛。
渐渐地,视线聚焦,他与余寂时遥遥相望,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撼动了一下。
那目光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对罪犯的鄙夷,而是将他当作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丧尽天良、犯下大错,却依旧拥有人权的普通人。
这种目光,甚至连郭韵都未曾给过他。
张伯毅喉咙很疼,疼到张开口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流逝,直到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透着深切的疲惫:“我家里条件不好,从乡下到市里读书,拼了命学,成绩不算好,但也勉强够得上本科线。可惜我有乡下人口音,别人都看不起我。”
他的声音一顿,喉结滚动,艰涩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后来我妈生病了,我辍学去打工,拼了命干,可我妈还是因为没及时手术……在医院去世了。”
他的眼眸黯淡,忽然间却闪烁起一丝微弱的亮光,如同深夜中被骤然点燃的烛火,摇曳着,照亮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他声音再次哽咽,眼神躲闪,掩盖不住眼底的自卑与痛苦,“我穷,连个正经的住所都没有,也不会装扮自己,每天都像个邋遢的流浪汉,很多人看不起我……我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我很好,会体贴地问我累不累,帮我介绍工作,甚至愿意和我这种人恋爱结婚……”
余寂时沉默不语,目光如初,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泪水在他的猩红眼眶中积蓄,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痴痴地笑,忆苦思甜过后是深切的自嘲。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然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却都看在眼里。她做了多少年的人口拐卖我不知道,枪支弹药从哪里弄来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伙人。”
他说到这里,嘴角轻微抽搐,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掺杂着无边的苦涩,手指紧紧扣住桌沿,指节绷紧,泛着白。
“五年前,她接连倒霉,怀疑是自己身上的杀戮气太重招了鬼……她之前似乎也杀过人,不过这是我猜的。她那时选中了一个女孩,带回家,很熟练地指导我杀人、分尸。后面烹尸制笛,也是她一步步教我。”
张伯毅双眸被泪水逼得酸痛,缓缓合上,但很快又睁开,似乎不愿回忆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声音愈来愈轻:“你们确实没有错,当时我处理腿骨时被那名警察发现,是她追上去当街开枪,我也确实不会用枪。再后来,骨笛尽了用处,我也听她的指示,将这物件连带着枪支都转手出去。”
他话音落下,便颓然瘫倒在座椅上,薄唇张了张,也不知还有什么未尽的话没说出口,但思绪乱如麻,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余寂时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指尖轻触键块,随着对方的叙述,敲击声断断续续,指尖偶尔悬停,他抬眸看向他,等他说完再垂眸记录下关键的词句。
敲击声渐渐放缓,直到完全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清脆的余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这时,耳畔响起程迩慵懒的声音,拖着尾音,语气漫不经心:“你是说,郭韵有一个团伙,涉及人口拐卖,甚至还兼顾军火走私的生意?”
“是。”张伯毅没有睁眼,只是重重地点头,语气十分确定,“一定很久了,至少十年了。不过五年前她就洗手不干了,至于这团伙其他人还干不干……我不清楚。”
程迩的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
斟酌片刻,他再次开口:“还有更细节的信息吗?比如这团伙的内部构造、主要成员,以及具体活动地点与范围?”
张伯毅勉强睁开眼,视线向上移,努力在记忆中找寻着什么,视线僵直,显得有些麻木,“我不太清楚这些事,她向来不告诉我。或许……她根本就不信任我吧。”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瞳孔收缩,“具体活动范围我倒是能说清楚,就是嵘山这一片。她当年似乎经常去中部山区,耒县那一片,偶尔会让我开车送她过去,但我基本上送她到那边的服务区就被她命令折返回去了。她后面去哪了……我就不清楚了。”
第168章
余寂时脑海中倏然掠过崇州省的地图,默默思索片刻后,他最终将注意力聚焦在嵘山市。
耒县位于嵘山市中部的山区,海拔高耸,空气稀薄,极不适宜人类居住,因而人迹罕至,这片荒凉之地能够成为犯罪团伙长期活动的场所,大概便是这一原因导致。
忽然,一道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飘渺、遥远,带着极尽悲痛的哽咽,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
余寂时心头一震,若管曈曈真是从炼狱中逃出,徒步寻回家,那她极可能未曾被拐出嵘山市,而若她翻越了无数山峦,必定是从中部层峦叠嶂、森林如海的区域走过。
真相似乎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余寂时薄唇轻颤,抬眸看向程迩,对方眸色晦暗,似也在沉思。
片刻后,程迩目光游移,斜瞥过来,与余寂时四目相对,短暂的交汇后,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程迩随后细致追问了相关细节,张伯毅却眉头紧锁,思前想后仍难以言明。郭韵的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加之她已金盆洗手五年,记忆模糊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余寂时长吁一口气,目光温和,带着深深切切的感激望向张伯毅,语气真挚:“真的十分感谢你对我们的坦诚。”
张伯毅微微一怔,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酸涩,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痛了他的双眼,热泪再次在眼眶中氤氲。
片刻后,他唇角颤抖,勉强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却再未出声。
两人从审讯室中走出,迎面便见特案组的同事们与任钧一同从监控室走出。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不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隐隐的忧虑。
程迩舒展双肩,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捏着后颈,指腹按压间,骨骼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神色松弛,语气慵懒:“任总,您怎么有空来了?”
任钧神色平静,不怒自威,缄默着凝视他片刻,见他依旧从容淡定,唇角抿直的弧度都不禁柔和了几分,他捏了捏皱成川字的眉心,声音低沉:“只是来看看你们的进度,顺利就好。”
话音未落,任钧与程迩擦肩而过,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掩语气中的赞叹与感慨:“赵明肃亲自带出来的兵,用起来就是舒服。”
余寂时听到他说出那个被程迩视为禁忌的名字,心头微微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下意识侧目看向程迩,却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不由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