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江副支一边说,一名年轻警员将一张巨大的崇州省地图在桌面上铺展开来,投屏上画面切换,展现出了一张手绘的示意图。
余寂时抬眸往过去,视线落在西南方位,一眼便确定了嵘山市的位置,北侧便是沃江市。
两市山水彼此相依,共生共荣,却又因为存在地形地势的差异有着不同的命运,嵘山山脉一侧的沃江市是崇州省最肥沃的土地,是发展最繁荣的省会城市,而与之毗邻的嵘山市则被困囿于群山之中,发展步履维艰。
地图上,嵘山山脉连绵不断,峰峦叠嶂,沃江便发源于此,而北侧地势骤平,沃江蜿蜒曲折,在临门区分流,向北一支消逝于麦田间,向南一支汇入嘉南江。
而这把枪的到位置正是向北一支的下游河段,余寂时的视线逆着河流走向追根溯源,最终落在沃江的发源地,嵘山市耒县。
这时,章队抬起笔杆,轻轻戳了戳那个位置,开口说道:“耒县位于嵘山市中部,嵘山山脉的主体部分几乎都在耒县境内,因此经济发展欠佳,交通闭塞,不久前才完成脱贫,地广人稀。”
“相应的,这里治安欠佳,暴力事件多发,由于法治建设滞后和监督机制的缺失,黑/社/会势力都盘踞在耒县,当年全国范围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嵘山市扫黑支队也是废了很大力气,却也没能完全根除这股势力。”说着,他垂下眼帘,语气透着些许疲惫。
就在章队喘气停顿的空隙,小关满脸无奈,忍不住见缝插针地吐槽:“对啊,前些年耒县那片真的挺令人头疼的。我警校期间,曾被分配在耒县基层派出所实习,有些无人区百来米就有设置治安巡逻亭。”
“可惜这种情况不是少数。在许多经济欠发达地区,居民因贫困难以维系生计,迫于无奈只得依附于黑/社/会势力以寻求庇护。这种依赖关系不仅助长了黑/恶/势力,更使他们在社会结构中根深蒂固,很难彻底铲除。”
钟怀林之前便在黑/恶/势力雄踞的地区带队进行基层扫黑,对此颇有感悟,此时眉心皱成川字,一边摇头一边开口。
他话音一落,会议室里再度安静了片刻,偶尔有几声重重的叹息。
余寂时也难以自抑地摇了摇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眼底拓出一片阴翳,目光再度聚焦时,直直地落在桌面的地图上,锁定在耒县那片土地上。
耒县在嵘山市公安局所在地麓南县的正北方,而闵县、浮县在麓南县的西南部,按照地图的比例尺估算,四地中心位置之间的距离都不算很远。
发散的思绪在这里停滞,江副支开始讲述当年案件的一些细节,都是一些常规思路,也并没有什么很重要、对案件有价值的信息。
从始至终没有发言的甘正国放下卷宗材料,从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火光闪烁,烟头被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他的目光低垂,千沟万壑在额间深深刻下,烟灰无声地掉落,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将所有的疲惫与沉重都融进了那缕消散的烟雾中。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任钧沉声询问。
无人应答,章队和江副支纷纷摇头。
这时甘正国却忽然抬起头,双指不算熟练地将烟杆夹起,双唇微启,烟圈从口中缓缓逸出,扩散。
他神色难掩怅然,目光僵直地落在程迩身上,声音低哑,吐字有些艰难:“还有一个细节,是特案组的程队跟小章提的,我当时听到了,就专门调查了一下。”
程迩一顿,明显不记得了,下意识疑问:“什么细节?”
“关于枪击案的受害人,我之前专案组的同事老郑。案发的监控视频中他神色慌忙,是朝着市局的方向走的,我托小章调查了一下他当年的居住地,是在市局的反方向十公里开外的近郊。”
“我联系了和他当年关系很好的同事,对方说老郑下班之后,经常在老街吃完饭之后去最近的公交站坐车回家,而那个公交站的位置在反方向。”
甘正国说到这里,余寂时比程迩更先一步反应过来,这是他当初提到过的疑点。不过他当时脱口而出后,也立刻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否认了那一闪而过的怀疑。
如今甘正国专门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真的有问题?还有什么被遗漏的细节吗?
无数疑问涌来,余寂时抬眸,紧张地注视着正对面的老前辈。
“我们当年留意到,监控视频中他时不时回头观望,显然是意识到凶手的存在了。此外,他步子速度虽然很急,但并不是逃跑态,应该不确定有没有被跟踪,且并不知道对方手里有枪,也已经和对方拉开一段距离。他往市局方向走,的确是最优选择,这也能解释得通,但是……”
说着,甘正国喉结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某种苦涩与悔恨,“我确信专案组当时没有临时通知加班将他叫回局里。当然,我当年并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当时我们整个专案组的侦查重点都是——老郑是被凶手寻仇,属于是被蓄意谋杀。”
话音一转,甘正国眼底的肌肉狠狠一抽,呼吸愈发沉重,“可就是因为没有细究这一点,让我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第152章
甘正国的眼帘疲惫地垂下,紧抿的嘴角轻微抽动,情绪濒临崩溃的一瞬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颤动,攥起,指甲掐进掌心。
沉默几秒后,他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冷静地开口说道:“老郑下班确实是去吃饭了,甚至在离开局里后,微信发消息问了一个同事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可惜那位同事需要加班,他便一人落单了。”
“案发是他发消息的半个小时后,老郑步行到老街需要十五分钟,剩余的十五分钟里他一定已经吃过饭了,可却没有任何消费记录,且他发觉危险完全可以通过手机联系同事寻求帮助,可他也没有。”
他说到这里,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绷紧了脸。
“在回顾案发的监控视频,老郑从始至终没有一个拿手机的动作,我们当初在案发现场也并没有发现他的手机。但他走出市局时曾给同事发消息,证明他当时是明确携带了手机的。”
说着,甘正国眼睑神经性地抽搐一下,牙槽无意识咬紧,面部肌肉紧绷,眼尾逐渐加深的皱纹透露出弄弄的疲惫,“我推测,老郑极有可能是和凶手打过照面,手机是在争斗中被凶手抢夺或损坏。”
他语速越来越急促,声音发颤,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话音戛然而止,他深深吸气,胸膛起伏,似乎在努力消化着起伏的情绪。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字字艰难,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所以我现在要推翻当年自己做出的结论了。”
“老郑不一定是被人蹲点蓄意谋杀,极有可能是撞破了凶手的秘密,并且达到了必须杀人灭口的程度,被凶手当即决定跟踪枪杀。”
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遑论一名声望很高的前辈。
可从吐出第一个字开始,甘正国就没再有半分迟疑,悔恨深埋入骨髓中,虽未提及半个字,却在他混浊的眼眸中无声流淌着。
他此时此刻只在意真相,只想纠正错误,给死去的受害人,也是并肩作战的同事一个交代,给这案子一个答案,了却多年的遗憾。
余寂时的心莫名被撼动了一下,钦佩他的同时呼吸凝滞,思绪拉回案件本身,他不由得捏紧笔杆,笔尖悬在半空。
监控视频中受害人折返市局,这个细节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原因有百种,而且他行色动作明显察觉到危险,哪怕身份不是警察,去公安局寻求庇护也是人之常情。
一切明明都很合理,他当时却依旧觉得怪异,发散思维想到一个很戏剧性的可能性,一时大脑发懵,向程迩提出这点后自己都含糊,也意识到是自己过度臆测。
原本是无凭无据、随口一提,程迩都觉得这想法有些武断,他后续也没再留意,没想程迩真的和甘正国提了这一点。
虽然重点并不是受害人折返市局方向有异常,但好在提醒到了甘正国,他深究下去,恰好找到了被忽略的、深藏在尘埃里的这个细节。
而将甘正国的推断,与他和程迩今天在包子店中遇到的张伯毅的经历结合在一起,大胆猜测,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一片安静中,甘正国深深地看了程迩一眼,松开牙关喟叹道:“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有成见,但这次确实是我错了,感谢你的提醒。”
程迩修长的手指一勾,签字笔在掌心转动了一下,唇角随之勾了勾,轻抬下颚,语气中难掩骄傲:“倒不用谢我,提醒您的其实不是我,是我家小余警官。”
“……”
紧张的气氛被立即打破,会议室里都是椅子晃动的细微声响,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扶额低头,笑容透着些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