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余寂时呼吸一窒,又看向坐在床上的人。
  昏暗光线中,他一眼便定位到管曈曈。
  女孩身穿一身宽大的粉色毛衣,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身形纤细,脸庞清瘦,一头长发略显凌乱,发尾发黄发柴,透露出一丝缺乏营养的不健康。
  而她脸庞上蒙着薄薄的光,嘴唇发白,眼神格外空洞,焦距涣散,瞪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话。
  他依稀能辨别出一声从牙缝中挤出的、如痴似狂的、变了腔调的“不要”。
  似是注意到门口的生人,管曈曈嘴里咿咿呀呀的呢喃变成了尖叫,她双臂抱起头,竭力地喊,声音逐渐沙哑,直到破音。
  余寂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离开管曈曈的视线,却发现身旁的人直直迈进了门槛,走进了房间。
  “程队!”
  余寂时低低喊他,却也没有止住对方的动作,连忙跟进去拽他,却见他已经毫不犹豫踩过玻璃片,蹲在了管曈曈面前。
  程迩目光鲜少地温和起来,黑眸中有柔光熠熠,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她,距离不远不近,见她抱着头向后缩,歪着头朝她笑:“曈曈,你不记得我了?”
  管曈曈微微一愣,涣散的瞳孔里逐渐汇聚成光,呆滞地盯着他沉默半分钟,似乎真的在回忆这张脸,片刻后疑惑地摇了摇头。
  程迩笑意愈浓,双眸弯弯的,嗓音懒洋洋的:“那就对了,我们是第一次见,现在认识一下呀。”
  余寂时搭在程迩肩上的手一顿,心脏狂跳。
  也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能不能让女孩接受,他满眼忧虑地看向管曈曈,见她绷紧的肩背舒展了几分,才稍稍松了口气。
  管曈曈又盯着程迩看了半晌,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光彩,冷静下来发现母亲摸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温柔地看着自己,鼻尖一涩,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清脆的哭声犹如初生的婴孩,毫无顾忌地宣泄着内心的痛楚与脆弱。
  管母连忙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臂将她搂在怀里,纤细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与慈爱。
  管曈曈的脸颊上爬满泪水,吧嗒吧嗒往衣领上砸,没多久就濡湿了一大片,她抽抽噎噎许久才能挤出一声“对不起”,管母只是红着眼眶摇着头,重复着低喃:“没关系,没关系......”
  管母非常耐心地哄着女儿,渐渐的,抽泣声减弱乃至于无,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眼底的泪痕,从口袋里挑出最干净、最柔软的手帕,帮女儿擦干脸上的泪水。
  余寂时看得心神恍惚,思绪发飘,难以抑制地眼眶发热,轻垂下眼皮,努力遮掩着情绪。
  她手里动作没停,压下来喉底涌出的苦涩,唇角扬起一抹笑,声音很轻:“曈曈,这两个哥哥都是妈妈的朋友,他们不会害你的,乖乖,别害怕奥......”
  管曈曈小心翼翼瞄了程迩一眼,又看向余寂时,懵懵懂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各自停留了五秒钟,最终看向母亲,将信将疑点点头,鼻翼耸动,发出细若游丝的一个音节。
  终于把管曈曈的情绪抚平,管母牵着她走出这个封闭又阴湿的房间,走到客厅的窗前,将躺椅展开,扶着她坐下。
  余寂时和程迩一直跟在母女俩身后,没有轻易言语,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他观察着管曈曈走路的姿势,每一步都迈得不大,略显笨拙和不协调,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摆动幅度很小甚至有些凌乱,可能是长期不见阳光,腿部肌肉有些萎缩。若是没有管母的搀扶独立行走,怕是会异常艰难。
  仿佛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让余寂时呼吸困难,思绪混乱。
  他垂眸缓和着心情,手背忽然被身旁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抬眸望过去,就见程迩眸光移动,轻抬下颚指了指管曈曈的位置。
  余寂时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他站在躺椅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管曈曈的后脑勺。
  她的头发在明亮光线下更显枯黄,修长的脖颈纤细脆弱,骨骼有些弯,显得背有些驼,后颈下方贴着一片膏药,似是贴太久没了黏性,边缘卷起,上半部分都垂掉下来,露出一片后背的皮肤。
  白得病态的肌肤上,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边缘粗糙、凹凸不平,呈现出暗红色,很像是被滚烫的铁烙上的。
  余寂时心下惊骇,眉心微微蹙起,抬眸和程迩对视,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又很快分开,他最终看向管母。
  管母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一时神色复杂,但碍于女儿在看自己,她还是很快整理了情绪,笑着单膝跪在女儿身边,假装帮她整理头发,顺势把膏药重新贴好,怕女儿发现异常,又搂着她的脖子吻了吻她脸颊。
  余寂时和程迩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也绕到管曈曈身旁,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管曈曈躺在躺椅上,似乎是太久没见光,她深深吸一口气,眼眸眯了起来。
  管母起初半跪着,后面干脆蹲下,好似永远都不会感到疲惫,大手始终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脸庞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晶莹的泪水涌动,眼神又渐渐空洞、失了焦距。
  “妈……妈妈,”她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吐字,“我,困了。”
  管母抬头看了眼钟表,才五六分钟过去,一时间目光酸涩,嗓子哑了:“曈曈,你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去阳面儿的房间睡好不好?”
  管曈曈垂下小脸不言语,沉默着拒绝,撑起身子就要自己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余寂时心中骤紧立刻站起身,见管母已经稳稳扶住她,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都没能吐出这口气。
  “抱歉!我先送曈曈回房间睡觉,麻烦您二位稍等......”
  管母这种情况下都保持着礼貌,一边小心地扶着女儿,一边也不忘回头和两人说抱歉。
  她分明个子也不高,却足以撑起女儿的一片天,此时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余寂时望着两人的背影,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
  大约半分钟,余寂时肩膀忽然一重,耳边传来程迩沉稳平静的声音:“先坐下吧,缓一缓。”
  两人在客厅无言坐了半个小时。
  余寂时薄唇紧抿,呼吸沉重,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什么。程迩倒是十分冷静,端着双臂目光淡然,但似乎也在走神。
  终于,房门被打开,管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好不容易才把管曈曈哄睡着。
  见她走过来,余寂时将思绪拉回,下意识站起身迎,管母却先一步察觉他的动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您坐着吧,不用客气。”
  管母在沙发上坐定,抬手捂住双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是忍不住哽咽出声:“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骗你们,曈曈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她泪水决堤,手掌挡都挡不住,她顾不上抽纸巾,扯了衣袖覆在眼底,不等两人询问,便自顾自解释:“其实说是我们把曈曈寻回家,不准。我们寻了曈曈八年,什么人都托过找过,被骗过钱被人堵着威胁,越找越绝望,而两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月1日,在傍晚,曈曈昏倒在村口,我和她爸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把女儿接去了医院。”
  似是怕自己太激动惊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三道血痕,咬着牙努力压低声音:“八年,整整八年,她瘦了好多,个子似乎都没长过。她身上全是伤,衣服都被血浸湿了,昏迷了两夜一天才醒过来。女儿失而复得,我当然惊喜,又自责、难过,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没有看好曈曈,她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曈曈是怎么一个人找回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有时候一天都在林子里穿来穿去,她也分不清方向......”
  余寂时呼吸愈沉,眉头紧锁,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熟悉的温热。
  管母仰起头,抽泣声愈来愈急促,艰难吐字,“曈曈之前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回来以后就不爱说话了,脾气也是暴怒无常,有时还会神志不清,有自/杀倾向,应激时无差别攻击......就像刚才她推我一样。她清醒时抱着我愧疚地哭,可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难受的!”
  “她很怕见生人,也讨厌见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又黑又潮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是发呆。我们想带她出去散心,或是去医院看病,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去。这两年里,她都从没踏出过家门。”
  “她被拐走后被带去了哪,吃了什么苦,她都不肯说,我们一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会发狂......在这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问过她了,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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