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说着,他眼眶也渐渐红了,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他扬起手肘擦了下湿润的眼底,一口方言带着点儿哽咽,“自从去年十月那会儿,我们家儿子溺水去了,媳妇儿和我都常常念叨着虽说无法接受。但确确实实是溺水。”
“不可能,才不可能!”老妇人腾然起身,粗糙的手掌紧紧攥住孙展荣的衣领,双目圆瞪,满脸狰狞的表情,逼近他的脸,近乎失智的野兽,嘶哑着声音怒吼,“我儿子才不会溺水,才不会!都是那帮警察糊弄我的,我儿子才不会溺水!”
孙展荣显然被吓到了,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骤然放大的瞳孔轻微震颤着,略有些无措地左右斜视,看向身边站着的警察。
眼见着事情往无法预料的态势发展下去,钟怀林和余寂时合力将两人分开,被扶到沙发坐下的老妇人忽地瘪了瘪嘴,像婴儿般大声啼哭起来,只是嗓音早已失去了那分清脆,如同深谷中呜咽的冷风,每一声嚎啕都带着撕裂的痛苦。
孙展荣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忍着哭意,浑身发颤,被钟怀林扶住双肩,才勉强站稳。
孙展荣的妻子处于一个应激且无法沟通的状态,而孙展荣当着妻子的面儿,也不敢再说什么,恐怕妻子再次激动地跳起来,只能无措地原地转圈,不停地叹息。
钟怀林和孙清元一左一右蹲在老妇人身前,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哭声这才低了些。
余寂时抬眸继续看了眼客厅的陈设,一台款式很老、屏幕不大的电视机旁,地面上是一张巨大的全家福,老夫妻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脸被白色胶布糊上,这大概就是死去的孙永福。而孙盼儿和孙念儿抱着一个女婴站在身后,一家六口看上去幸福美满。
不过,真的是幸福美满吗?
一个有些突兀的疑问忽然从心底蹦出,令余寂时思绪停顿住,下意识望向老夫妻身后的两个女孩。
孙盼儿和孙念儿此时都还年幼,脸颊稚嫩,大抵是从小在田里干活,脸颊晒得黝黑发红。此时她们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在照片里展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
而孙展荣夫妻俩还不到四十岁,鬓发仍乌黑如炭,中年得子圆了儿女双全的梦,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挚而明亮的。
然而十年不长也不短,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儿女双全的幸福,唯一的儿子溺水而死,对于一对即将半百的夫妻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身后不断传来老妇人魔怔般的哽咽与低喃,隐约夹杂着一句“怎么偏偏是我的儿子啊,怎么偏偏是儿子啊”。
这句话听着怪怪的,余寂时说不上来的怪,只觉得一时心情发沉。
就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墙壁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女孩小脸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看上去明亮却懵懂,与他对视两秒,便露出恐惧怯懦,小心翼翼把脑袋缩了回去。
想来这就是和死去的儿子同胞的小女儿。
这时,老妇人被哄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双目红肿充血,但目光仍旧没有聚焦,空洞而呆滞。
为避免再生出事端,始终沉默的程迩便立即开口:“抱歉,我们不知道这件事给二位带来这样大的阴影,这次拜访实是我们冒昧,我们还有事要忙,请二位节哀。”
说罢,他便给同事们使个眼神,钟怀林和孙清元又低声安慰了老妇人几句,便起身道别。
从院子里走出来,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清凉的风,仿佛从山林深处吹来,穿透衣物的缝隙,直接侵袭着肌肤,让人觉得浑身发凉。
原先在屋里有些出汗,被风一吹汗毛直立,钟怀林搓了搓小臂,望了眼狭窄的小路、拥挤的矮房、围簇的群山遮天蔽日,吐出一口浊气,随口道:“这风挺凉,总感觉哪里都怪怪的,又一时说不上哪里怪……”
余寂时也深感其然,闻言下意识望向程迩,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碰,见他歪头询问,轻垂下眼皮,缓缓摇头。
孙展荣夫妻俩这反应不像是演的,分明是要询问有关案件的事,但最终一句话都没问出口。
孙展荣妻子看上去精神状态实在不好,他们才进门就突然爆发情绪,实在是儿子的死造成的创伤太大,而至于这个死……
余寂时看向孙清元,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清亮,冷静地开口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户人家的儿子真的是溺水而死么?”
“这事儿我倒是有发言权,去年大概是十月份的时候,孙展荣他儿子孙永福彻夜未归,一家人翻遍了整个村,最终在村外的河里找着了人,当时这事儿闹得还挺大的,警察也来了,也是我接待的。”孙清元眉头微蹙,叹息着开口,抬起手指捏动着眉心的皱纹,揪得额头都红了一块。
顿了顿,他又展开解释,“孙展荣家的一直都不相信儿子会失足溺水而死,毕竟村外这条河水并不深,之前孩子们都喜欢在里面游泳,这孙永福也会游泳啊,会游泳怎么会溺水而死?”
倒也难怪孙展荣的妻子难以接受,余寂时抿了下唇。
即使掌握游泳技巧,也有一定的溺水可能,尤其是野外这种河,缺少防护,风险未知,或许是一块滑溜溜的石头,有或许是急促的水流,甚至是一团杂乱的水草都有可能成为溺水死亡的直接原因。
钟怀林紧紧皱起眉头,在基层多年他倒是见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但出于严谨还是问道:“不是有警察来吗,警察怎么说的?”
“当时具体怎么说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结论是在游泳时溺水,意外死亡。”孙清元言简意赅回答,随后叹了口气,“不过两口子都不太能接受,当时闹得比这还要激烈,倒也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还没走出来。”
一时间没人说话。
虽不想节外生枝,但毕竟事关一条人命,程迩垂眸瞧了眼手表,淡淡开口:“村外的河里这儿远么?方便去一趟?”
孙清元愣了一下,旋即轻笑一声回应:“不远的,河就在村西口大门外,我现在就带你们去一趟吧。”
第102章
又穿过了几条狭窄的小路,沿着爬满苔藓的砖砌围墙,就抵达村西的大门。再从大门走到村外,没走两步就看到一条河流。
山峦之下,是万顷良田,田中绿浪滚滚,一波接着一波,而一条河流贯穿其间,两岸有人工堆砌的岩石,内侧被水流冲刷得光滑。
三五条被压倒的麦草形成一条条小径,直通河畔,孙清元带着四人沿着蜿蜒小径深入,边走边指着河沿的石堆,说:“自从那孩子溺水死了之后,为了保证村里其他孩子的安全以及外来游客的安全,河岸就被砌上了石堆。”
钟怀林轻轻颔首,接过话说道:“这个倒是有必要的。如果没有阻隔,河水直接稻田的土地,接壤的地方土壤会化瘀,孩子一旦在河里出了事儿,是无法借到河岸的力的。”
抵达岸边,孙清元向左向右扫了眼,便转头看向程迩,深褐色的瞳眸十分明亮,语气平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孩子就是在这里溺水的。”
这里本就属于河流下游,周围的地势已经十分平坦,几乎看不见水流,有风吹成水痕,缓缓地在水面上流动。
河流倒是蛮宽的,小说也得五六米,余寂时朝南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知河流源头在何处,许是在群山之间,又或许是大河的支流,轻易说不清。
程迩向前一步,踩着一块表面崎岖的岩石,在难以保持平衡的情况下单腿蹲跪下来,懒洋洋垂下眼皮,入目的河水十分清澈,都能看清河底深绿色的水草和大小形状不一的碎石。
修长的一根手指轻轻划过水面,冰凉凉的,他轻抬手腕,语调散漫地询问:“这个河段大约有多深?”
孙清元思索片刻,稍有些为难地轻蹙眉头,摇头说道:“不清楚,没有测量过,但成年人下水至少不会淹没去,不过近日雨水天气多,肯定会向上涨一些,就更说不准了。”
覃析此时抬手挠了挠头顶,掀开眼皮思索片刻,补充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边的河流都是觅江的支流,不会存在断流的情况,不过这边稻田是平地,稻田的浇灌有时还需要引河中水,又加上方才说村里孩子平时会在里面游泳,水估计也不会太深。”
余寂时肉眼估测不下深度,左右瞧了瞧,见稻田地边缘插着一些划分区域的细木桩,便拔下来一条,走到河水边,将木桩垂直插入水里。
触底的土壤松软,还能再深一些,余寂时没有用力,便直接将木桩取出来重新插回地里,能清晰看见木桩湿了大半,到湿痕的位置至少一米半的样子。
程迩站起身,从石堆上跳下来,轻轻甩了甩手,掸去指尖沾上的水渍,开口说道:“一米半的河水,洪波市十月份少雨,水深或许会矮上二十公分的样子,但河流中央水会更深一些。十岁男孩平均身高有一米四的样子,孙永福虽然习水性,但这河水几乎能把他整个人没过去,又加上河底的水草很多,碎石会滑,不多加注意,会溺水也不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