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余寂时摇了摇头,强扯出一抹淡笑。
程迩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是平静的、从容的、淡然的,也并非共情他人的悲悯。举目无亲,顾影自怜。
宛若一株瘦弱纤细的树苗,风雨中飘摇着,叶片零落,细枝破碎,如此脆弱,如此寂寥,却坚韧地独自抵御了数年的风雨。
程迩呼吸微凝,心脏仿佛被尖细的针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一点钻进钻进心底。
轻垂眼睫,程迩抬起手臂,绕过他修长的颈,手掌落在他肩膀,轻轻一揽,将他揽入宽阔的怀抱,犹如一张巨伞,遮天蔽日,将一切风雨都屏蔽在外。
“没事的。”他轻抚余寂时微颤的脊背,唇角流露出一丝极淡极轻的笑,喉结轻滚,带着笑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还是婴儿时候,就被遗弃在孤儿院了。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一个人住,习惯独自吃饭,独自散步,甚至凌晨两点的夜里,四十度高烧独自打车去医院。
余寂时呼吸一窒,轻抬下颚,抬眸对上他潋滟着笑意的目光,漆黑的眼底,匿着淡淡的哀怆,不甚明显,可咫尺之遥,呼吸相抵,那抹情绪还是清晰地落在余寂时眼底。
在余寂时眼里,他对程迩的了解甚少。
他仿佛有千面万面,刻进骨子里的自信和坚定,遇事冷静、做事果断,偏偏还有少年的顽劣心思,永远肆意潇洒,什么都敢试一试。
本以为这样自信的人,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才能如此有底气,能顺遂自己的心意,肆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很意外么?”程迩见余寂时愣住,喉底溢出一抹轻笑,低沉而慵懒的一声。
顿了顿,程迩稍微松开手臂,与余寂时拉开一点儿距离,单手撑在床上,侧脸看向床头柜上的照片。
顺着程迩的目光,余寂时看向那张照片。
照片被黑色的相框框住,表面被千遍万遍擦拭,玻璃干净、清晰,不染一丝尘埃,表面细微的磨痕,不知是多少次抚摸磨损的。
照片像素不高,程迩的脸庞轮廓棱角柔和,还带着一丝青涩,被一名中年男人手臂揽着,脸上笑容澄澈粲然。
男人乌黑的鬓发夹杂着明显的白色,两颊削瘦,皮肤粗糙,能清晰地看出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洞然深邃,似是习惯性蹙眉,哪怕是笑着,眉心都有川字的沟壑。
“这是我的师父,”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笑容一时也不复存在,眸中酝酿着浓稠的墨色,“他也不在了。”
他神色怅惘,说着竟忍不住轻笑一声,缓缓说:“我上初中那会儿,整日整日地混日子。抽烟,喝酒,打架……一个也不落下。”
“我还记得那天,我被人骂是野孩子,是孬种,我和那人打了很凶的一架,我们俩都鼻青脸肿,对方父母直接闹到了警局。我那时,遇到了从南山市来的赵队。”
他说着,嗓音愈发喑哑,眸光闪烁,瞳眸恍若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雾,眼底隐约漫上一抹红。
“他看上去很严厉,也很冷漠,但他帮我赔偿了医疗费,帮我处理伤口,带我去吃了一碗热汤。从没有人这样对我好,从没有……”
程迩忽地歪了下头,唇畔笑意淡淡的,“排骨汤很好吃,我说我还想吃,师父跟我说,以后不许再打架了,要好好学习,等长大了有机会去南山市找他。”
余寂时的心被轻轻撼动,目光灼灼:“所以,你真的去了南山市……”
程迩但微颔首,眸色蒙上一层光泽,里面情绪复杂难懂:“是,我再也没有打过架,抽烟喝酒更没有,我报了南山市的警校,毕业后拿到了唯二的名额,和梁方叙一起,直接被分配到了重案,划到了师父的组里。”
“赵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余寂时忍不住开口喟叹,紧紧盯着他的目光,神色动容,眼眶略微湿润。
“扯远了。我当年的同事,如今基本上都离队了,逝者已逝,生者分离,不必总为过去伤怀。我是,你也是。”程迩眸光晦暗,像是汹涌着无名的暗潮,紧接着看向他,目光灼灼,“余寂时,你多看看眼前人。”
余寂时微微一愣,目光落在他潋滟着真诚的目光上,一时间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指谁,究竟有没有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见余寂时下意识抿唇、眼神回避,程迩深吸一口气,抬指间,指腹悄悄蹭掉眼尾缀着的湿润,唇角一挑,露出粲然的笑意,“我其实不喜欢追忆往事,也从未和别人提起过这些事。”
余寂时闻言,忽然想起入队不久的时候,同事们提起过往,都讲不清楚程迩的曾经。程迩很好相处,热情却总带有一丝疏离感,仿佛无人能靠近他,无人能走近他的心里。
可如今,程迩告诉他这些,真诚而毫不隐瞒,好像剥开了层层戒备、伪装,将他的一颗心完整地展露在他面前。
见余寂时有些恍惚,程迩微微向前探身,主动将距离拉进,眼眸弯弯:“小余警官,我又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可要帮我保密。”
莫名的,余寂时的心脏暖融融的,仿佛坚硬的冰霜尽融,渐渐恢复了生动,跳动声剧烈,掷地有声。
窗外霞光消散,红日在高楼大厦间,在长街尽头,缓慢地升起。
余寂时长吁一口气,抬眸看向程迩,眼神带着一丝期待:“程队,你知道十年前的全国大型随机杀人案吗?”
他其实很早就想问了,但这是一个相当禁忌的话题,他无从提起,又不敢直白地问。
这个案件轰动一时,当年舆论被极力压制,十年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却无法做到完全销声匿迹,多少人因为那场屠戮丧失亲人,又有多少人至今还被困囿于阴影之下惶惶不得终日。
程迩微微一愣,开口回应:“当然知道。但那年我刚刚离开京城去到南山市,作为大一新生没有被分到巡逻队,确实对这个案件不是特别熟悉。”
看到余寂时略有些失望的神情,程迩轻垂眼皮,无奈解释道:“屠戮持续七天,最严重的当属京城市,当年全国各地都有警力派调过去,我师父也去了,但是这桩案件的具体信息不允许对外公开,他对我都没有袒露半分。”
余寂时神色低落,轻轻应了声。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至少在程迩面前,终于没有在破碎中强装镇定。
程迩察觉到他细微的改变,唇角动了动,将短暂浮起的笑意敛去,猛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骤变,微微蹙着眉,略含担忧地问道:“你……”
余寂时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的红日,眸中有光芒细细碎碎地闪,“我父母就是在这场屠戮中被杀害的。”
程迩没有出声,抬起手,牵住他手腕,掌心覆在他冰冷削瘦的手上,竟发觉他手指在微微颤抖,心骤然一沉,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将他的手攥紧。
余寂时神色略显悲哀,眼眸红红的,笼上湿润水雾,恍若凝了潋滟水波,黑眸中光点随之摇曳、闪烁。
如炬的目光里藏着复杂的情绪,在十指相扣后显然愣了一下,迎着程迩安慰的神色,余寂时缓缓地回握住他。
如暴雨之中落单的雁,在力竭坠落前终于寻到一处可以避雨栖居的暖巢。
“一切旧案悬案,无论蒙尘多少年,都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程迩目光里恍若燃着一簇星火,嗓音清冽且坚定。
顿了顿,他声音清晰,“我师父曾对我说,星火不息。他离开了,还有我,有你,有无数的后来人。”
他眼中的星火在余寂时眸中点亮,他默念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沉寂的血液都重新沸腾起来。
“好。”
第87章
余寂时基本上已经退烧了,一大清早说了好多话,怕他嗓子疼,程迩连忙烧了壶热水,兑成温度适宜的温水给他。
时间还早,余寂时又躺下歇了会儿,程迩出去晨跑,顺路带回了煎饼果子和粥,两人安静地坐在桌前吃了早饭。
在程迩的强硬要求下,余寂时今天没有去市局,特案组其余人都对上一个案件进行了收尾工作。
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程迩回到家时正是傍晚五点钟。
客厅里相当安静,没有开灯视线,有些昏暗,窗外洒进暮色的橘光,落下一地破碎的斑驳,他发现余寂时的房间没有关紧,敞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透过缝隙,程迩看到他坐在桌前的身影,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侧脸,几乎一动不动,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走到他身边,见他果然阖着眼,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静,纤长浓密的睫毛没有丝毫颤抖,在眼底拓下一片阴翳。
程迩抬起手腕,掌心缓慢地贴在他额头上,他的额头一片淡淡的清凉,早已没了昨晚的滚烫,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刚要转身离开,坐在座椅上的人肩膀便耸动了下。
紧接着,余寂时便倦倦掀开眼皮,看到程迩站在自己身边,薄唇微动,开口唤道,嗓音带着一丝酣睡未醒的黏糊:“程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