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抱怨也没用,还是少说两句。”
  江枕玉不自觉地侧了侧头。
  应青炀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他似乎想抬手掩住江枕玉的耳朵,但又觉得欲盖弥彰。
  “抱歉。江兄,刚才听到的话,请你不要说出去。村里人因为一些旧事,对太上皇有点小意见,你别见怪。毕竟以后估计还会天天听到的。”
  少年人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恳求。
  毕竟这种大不敬的话万一传到某些地方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江枕玉完全理解。
  他心里并无波动,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更加刺耳的也不是没有,他从不放在心上,也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什么旧事?”他突然开口问道。
  应青炀视线飘了一下,脑子里紧急思考着瞎话,随口就开始忽悠:“唔……我们是从其他地方逃难到琼州的,为了维持生计,最开始那几年是给琼州府的一些世家大族当雇农为生。”
  “后来大梁军打压了不少氏族,立法开始均田,琼州这边格外严苛。”
  “这事影响了营生,我们过了一段时间苦日子,后来靠着山里的药材才慢慢把日子过好了些。因此有些怨气也在所难免。”
  琼州府是群雄逐鹿时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地方,作为当今太上皇的大本营,算是大梁曾经的核心,要不是琼州过于偏远,大梁或许会将琼州府设为国都。
  新朝初立时各地土地兼并的情况格外严重。
  毕竟是个多方混战的年代,各地都是大小王,被强征去的土地多如牛毛,不把土地归还给农户,之后农民起义的情况也在所难免。
  太上皇从琼州开始挨个收拾,一直持续了两年,这场声势浩大的均田活动才停止。
  江枕玉听罢,点头表示理解。
  任何政策的实施,既然有受益的一方,就必然会有损失利益的一方。
  平民百姓不会去思索其中的深意,只会在意是否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人之常情罢了。
  他心里本没什么波动,只是听到“苦日子”三个字之后若有所思。
  江枕玉于是语气冷淡道:“当初那政策手段的确激进,抱怨得也没错。”
  应青炀挠了挠头,听着对方附和的话却没觉得有多开心,他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琼州本地的百姓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只是我们来得不巧。”
  只是他们这些前朝的孤魂野鬼,已经没有什么合适的容身之所。
  又怎么能再奢求太多。
  江枕玉嘴唇嗫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早就发现了,应青炀对某个高高在上的太上皇,态度有些微妙。
  作为当事人,他竟然也有些捉摸不透。
  应青炀早已习惯了江枕玉偶尔的沉默,便单方面认为这事已经翻篇,推着他往回走。
  两人又在隔壁院子里看到了劈柴的雷叔和阿墨。
  应青炀那爱护的模样被陈雷看在眼里,他没忍住还和身边的阿墨蛐蛐了两句:“阿阳看起来是真的上心了,瞅瞅这副守妻奴的样子,以后不会是个耙耳朵吧?”
  阿墨只听懂了“阿阳”、“上心”、“妻子”这几个词,于是点头道:“应该的。”
  陈雷:“……”他就多余和这孩子说这话。
  那边主院的小屋门前,应青炀还在和江枕玉唠叨。
  “和我相熟的叔伯都住西边,阿墨……就是之前来帮忙搬过东西那个傻大个,他住得最近,有事你就在门口喊他,他会过来帮你。”
  “说过三次了。”江枕玉提醒他,又问:“我看起来很没有自理能力?”
  应青炀一噎,“那绝对没有,我就是怕你……也不是……就是不太放心……”
  面对这场短暂的分离,他似乎有种微妙的焦虑。
  他语气里的低落并不陌生,江枕玉循声“看”去,发现对方似乎正蹲在自己面前,他视线几乎可以和对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这是很舒适,也很展现尊重在意的一个姿态。
  江枕玉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应青炀的脸,摸出应青炀的骨相。
  一个多月的相处,碍于伤病,他甚至还不清楚这人的相貌如何。
  这足够牵引他的好奇心。
  他垂放在身前的手微不可查地挪动了少许。
  很奇怪,他们每天无数次交谈,却从来没有那个人提过“离开”这个词汇,好似默认他会留在这里。
  小院门前,心照不宣的沉默里,竟有一种无形的紧张。
  片刻后,江枕玉抬手拢了一下肩上毛茸茸的披风,开口问道:“多久回来?”语气平静得和日常聊天没什么区别。
  应青炀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了雨过天晴的笑容,“最多两日!赶着点一日也成!我保证很快的。”
  江枕玉蹙眉,“冬日路滑,安全为上。”
  应青炀“嘿嘿”一笑,“遵命!”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推着江枕玉回屋。
  到门口时,江枕玉制止了他要继续往前的动作,只说自己要在门口透透气。
  应青炀细心给他掖了掖衣角,“我保证很快回来!外面风冷,早点回去!”
  “知道。”江枕玉应了一句。
  于是应青炀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边,山野之间万籁俱寂,无端让人有种空旷的感觉。
  江枕玉这才发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席卷大梁的雪灾已经彻底停了。
  第17章 江南衣饰 江枕玉坐在冷……
  江枕玉坐在冷风中,自坠崖醒来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安静。
  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仿佛天地之间只留下他一人,从前习惯过的孤寂,此刻却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在心口处研磨。
  说来有些让人惊讶,他来到这个荒村的每一天,都在那人的吵闹下度过。
  和他这个半只脚入了土的人对比,少年人精力旺盛,每天醒得早睡得晚,像个小喇叭,每天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
  就好像一个喧闹的梦,如此漫长又如此真实,以至于梦醒之后,甚至让人感受到细微的冷意,留下的空落感如此折磨。
  当对方离开之后,江枕玉才能真切的触碰到现实,并且久违地回忆起了过往。
  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估摸着不到两月,却几乎能将他的回忆塞得满满当当,国都、朝堂、疆场,都一并抛之脑后。
  如果江枕玉还是从前那样的身份,还是从前那个为了大梁百姓鞠躬尽瘁的太上皇,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思考这是不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为了让他沦陷在这里,在荒凉的深山,缓慢地忘却曾经。
  思及此,他脑海中应青炀那少年人的形象却没有发生多大改变。
  硬要说的话。
  那整天蹦蹦跶跶的小孩儿,头顶似乎冒出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这算什么?美狐计?
  曾经的大梁太上皇顶着门前的风雪,脸上的表情淡漠,那是他一惯的遮掩,已经在漫长的人生中成为了一种本能。
  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人前,这是江枕玉早已学会的必修课。
  冬日里的寒冷足够让他的头脑清醒,并借着这个独处的时间简短地回忆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他从来不吝以最深的恶意揣测他人,应青炀也不是个会掩藏的性子,不想放他离开这个想法,几乎要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来。
  是为了他欠下的银钱?还是其他的什么?
  江枕玉心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如果他想要离开这里,方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琼州的任何一个商贸集镇,都不可能脱离大梁太上皇的掌控,他已然有了无数种方法可以离开这里。
  然后呢?一个已经被昭告身死的太上皇,就算离了这里,又有何处可去?
  男人沉默着,坐在门边的木轮椅上,像是寒玉一般的美人图。
  片刻后,一阵风来,房檐上的一片雪花被垂落,轻落在江枕玉眉间。
  似乎有几句抱怨顺着雪花飘在耳边。
  “不能长时间吹风!得了风寒又要重新养病,好不容易最近看起来健康了些,怎么又这么不小心……”
  江枕玉眨了眨眼。
  轻薄的眼纱之下,他眉目低垂。
  他于是抬起手,扯住门口的厚帘子,准备关上这遮挡的帘子,把自己藏进墙屋之内。
  然而他的动作还没有做完,就听院外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缓慢而有力,似乎正在逐渐靠近。
  江枕玉的动作停住了。
  他本就耳力极佳,经历过近两月的盲人生活,此刻更是敏锐地几乎能通过脚步声判别身份。
  村里的人他见过不少,来给他送过衣服的沈裁缝,承担村里砍柴工作的几个青壮年,来给应青炀送过吃食的几位婶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