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1289节
王镇恶微微一笑:“我完全理解,也完全支持寄奴哥你的做法,就算是朱家兄弟,其实也有这种情况,只不过朱超石之前江州之败,本人也做了俘虏,手下部队几乎损失殆尽,后来归队后重建了他的军队,但也只有两三千人而已,只不过是个大号军主,至于朱龄石,也很少有独领一军的情况,不过,以我的观察,朱家兄弟对于钱财的渴望要超过常人,在这点上,和诸葛长民是有点相似的。”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要说起来,朱氏兄弟都是我的徒弟,他们的兵法,武功都是我所亲传的,但是在桓玄那里呆了几年,我发现他们都变得非常爱财,甚至有贪墨军饷,给自己置产业的情况,还会让自己的亲信部下去充当自己产业里的管事,伙计,这些事情我几次跟他们当面严正指出过,甚至说了如果武将爱财,那必会贪生怕死,当不了良将,但他们却是和我说,朱家为将多年,散尽家财接济将士,最后却换来个一旦失了兵权或者沙场战死,最后家中是一无所有,若不是遇到了我,只怕全家早就成为乞儿了,一生搏战只要为儿孙留口饭吃,这难道有错吗?”
王镇恶喃喃地自语道:“这话说的确实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当兵的,以命搏富贵,只不过这也要有个度才行。”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正是因此,我从来不想给朱家兄弟,尤其是朱龄石一整个军团,这样会给他贪墨的机会,反而是会害了他,至于朱超石,要好不少,但是他也是过于注重兄弟之情,很多时候明知朱龄石的做法不对,也会给他打掩护,甚至跟他共同承担。这就是我很头疼的事,他们的才华,我很欣赏,但是我不想我最优秀的将领,以军功成为封疆大吏后,却成为地方百姓最深恶痛绝的蛀虫,所以,我只能把他们尽量留在身边,或者是在宫中充任禁军将领,至少有我的监视,朱龄石不会太出格。”
王镇恶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朱家兄弟还是要给些机会的,只要寄奴哥能派出公正,严谨,有威望之人充当监军或者是文职主官,让朱龄石只当将军,只负责打仗,可以允许他按功绩多分战利品,降低他贪墨的欲望,这才是对他的正确使用之法,毕竟,他们兄弟如此精于军事,如果因为担心贪墨之事而不重用,太可惜了点。”
刘裕点了点头,说道:“后续我会考虑给朱龄石独当一面的机会的,此外,还有孟怀玉,也是资历与能力兼备的少帅人选,你看他怎么样?”
王镇恶淡然道:“怀玉是孟家现在硕果仅存的将帅了,他的能力,并不在任何一个少帅之下,但长期以来,怀玉一直是作为刘毅的副将,缺乏独当一面的机会,虽然在战役中他的表现一直很出色,但不作为主将打一些仗,是难以服众的,现在孟家和刘家两家也算是分开了,我觉得寄奴哥不妨多给怀玉一些机会,让他有所表现,如果他表现出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军团的主将了,只有这些少帅们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军团,独当一面,才是以后您北伐时所需要的,至于我,跟在你的身边,就非常满足了。”
刘裕摇了摇头:“你是满足了,但我不满足,国家也不可能满足,因为,我需要你用你们王家的影响力,以后在关陇一带,能让我们大晋,让北府军站住脚,能长久地经营。”
王镇恶的脸色一变,摇头道:“这是万万不可的,就算我能做到,你难道就不担心我干脆在关中自立吗?”
刘裕笑着摆了摆手:“那我让羊穆之去青州领兵,担任北青州刺史,是不是我也要担心他泰山羊氏趁机自立?”
王镇恶笑道:“那不一样,羊氏南下投晋已经近百年了,而我祖父在二十多年前还是名震关中的丞相,门生故吏现在还遍及关中,我若是到了关中,就算我本人没这个想法,想拉我当大旗的本地野心家,也一定会有的。”
第5189章 当年苻坚折节事
刘裕正色道:“这点你不必担心,就象我们攻灭南燕之后,当地的这种有野心的大族封懿,韩范等人企图勾结北魏,再唆使羊穆之叛国,达到他们自立的目的,给胖子及时发现,当场将其诛杀,制止了这种阴谋和叛变,我相信你也会有足够的能力来处理这种事。”
“而且,将来真要北伐的话,我准备以你和鲁宗之的雍州兵马为先锋,鲁宗之现在也要考虑鲁家未来继嗣的事,他比较中意小儿子,喜欢后续弦的少妻,但前妻大夫人所生的鲁轨,现在在军中有了地位和威望,如何安置就成了大问题,如果我以你为北伐先锋,鲁轨为副将,联手打下一块关中的地盘,将来以你王家和鲁家的影响力,自然可以吸纳大量的关中父老从军,一旦有了关中良家子相助,那我平定天下,澄清宇内,又有什么困难呢?”
王镇恶叹了口气:“寄奴哥,我说实话吧,我祖父在临死前就看出了前秦必不能长久,所以一直嘱咐我们王家子孙,尽早地投奔大晋,在南方安家,不要回北方,其实他之所以愿意与苻坚合作,在前秦当丞相,甚至为此背上了汉奸的骂名,也正因为他的理想如此。”
刘裕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并没有见过令祖父,但知道他是一个志向远大,情趣高洁之人,为胡虏效力绝不是为了简单的荣华富贵,那你能告诉我,他为前秦效力,是为了什么吗?”
王镇恶正色道:“因为北方的大势是,自后汉三国以来,北方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战乱,早已经残破,汉人大量地死亡,而自曹操迁五部匈奴入塞以来,各路胡人相继进入北方,散居各处,并州的匈奴,羯胡,幽州的鲜卑,乌桓,段部,关中陇右的羌人,氐部,一批批,一群群,以部落为单位,不停地迁入中原,这个过程,其实是从后汉中期就开始了,直到永嘉之乱前,北方早就是汉胡各半,杂居通婚,而习俗也有了很多胡风异俗,与南方,几乎是两个世界。”
“后来西晋的八王之乱,司马氏诸王为了争权夺利,挑起了惨烈的内战,不仅打光了汉家的军队,也让汉人百姓,在战乱中大量地死亡,而胡人在中原定居的那些人虽然也死了很多,可是塞外的同族却是利用北方的权力真空,大量地进入中原,这样一来,北方的胡人数量反而超过了汉人,若不是自匈奴汉赵以来,这些胡虏国家大多数因为内战而衰落,灭亡,新的胡人政权又随之建立,只怕我们北方,已经不会有多少汉人的生存空间了。”
刘裕咬了咬牙,恨声道:“只恨当时我们大晋也是内斗不休,精兵猛将不用于北伐,而是用在了内战之上,一次次地错失了收复中原的大好机会,实在是可惜,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改正当年的错误,不再给自己留遗憾。”
王镇恶摇了摇头,说道:“我祖父当年可不会知道会有寄奴哥这样的英雄出现,在他的心中,北方的情况已然如此,而南方的大晋又是内部矛盾重重,无人真心想要北伐,曾经他以为桓温是这样的英雄,所以不惜亲自投军求见,如果桓温有寄奴哥的这颗赤诚报国之心,那他肯定就是为桓温效力,助他平定北方了,但当他发现桓温不过是想借北伐的功名回去篡位夺权,根本不在乎北伐的成败时,他绝望了,所以选择了离开。”
“本来以祖父大人的想法,南方的汉人政权无北伐之意,北方胡虏又是如野兽一样的异类,披着人皮的豺狼而已,那他能做的,只有避世隐居,等待天降下一个英雄出现,但他没想到,这个英雄,居然是个胡人苻坚。”
刘裕笑了起来:“我其实也没有想到,少年时的我,本以为苻坚是个虎狼之心的番邦胡虏,野兽之王,只想祸害我们汉人而已,可后来到了长安与他接触之后,我才发现,苻坚是这个黑暗乱世中的一盏明灯,是真正的关爱百姓的仁义之君,是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不要,也是为了保护民众的一个伟大帝王,他要保护的,不止是胡人,或者是他们氐人,也包括了汉人。如果是在苻坚的治下,我相信大晋的这几十年,会过得更好。所以有时候我也在后悔,当年淝水之战打败他,阻止了天下一统,究竟是否正确呢。”
王镇恶叹了口气:“我祖父和我肯定都会认为,你寄奴哥是正确的,不错,苻坚是个胡虏之中的仁德天子,确实是可以对天下各族一视同仁,平等待之,但谁能保证,苻坚的继任者也是这样的好人,好帝王呢?就算苻坚之前,那个残忍野蛮的苻苌,不也是前秦天王吗?”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后来在苻坚死后,继任前秦皇帝的苻登,虽然打仗英勇,但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虎狼之君,缺粮的时候,甚至是把战场上的敌军尸体让军士们食用,还称之为熟食,这样的人,即使坐上皇位,也绝对是天下百姓的地狱到来,把希望寄托在某个仁义的胡人君主上,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并不一定会接受我们汉人的儒家周礼这套,并不知道如何去治理天下,统御万民,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如龙。”
王镇恶正色道:“是的,所以我祖父从亲自登门求贤的苻坚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一个胡人君主,居然主动礼贤下士,来向一个并没有什么名气的汉人士人,来讨教治国平天下之道,当时我祖父只不过是寄居在一个前秦的大臣的家中当门客,短期内谋生而已,却没有想到,身为前秦天王的苻坚,会直接来见他。而且苻坚一进门就对身为平民的我祖父行了大礼,以学生的身份自居,说知道我祖父是连桓温都真心延请的大才,请大才为了天下苍生而出山,一如东晋的谢安不出,奈苍生何。”
第5190章 中原制度胜草原
王镇恶双眼光芒闪闪,仿佛回到了当年,而这一刻,似乎王猛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只听他沉声道:“当我祖父问苻坚原因的时候,苻坚却说,胡人可以马上取天下,但因为不施仁义,而很快就会攻守之势异也!”
“以强力和诈术取天下,别人同样可以以强力和诈术从你子孙后代手中取天下。想要长治久安,想要永远地留在中原,即使是秦国灭亡,氐族族人也可以留下来成为汉人,而不是象羯族石氏那样给人斩尽杀绝,国灭族亡,苻坚愿意听从我祖父的指点。”
刘裕的神色一变,说道:“说得真好啊,苻坚真的不愧是上天降下来的仁义之君,虽然是个胡人,但有他这个认知,才保了北方汉人的一丝血脉可以流传下来,要不然,真的经历了石赵政权屠戮汉人,还有冉闵的瞎折腾之后,北方的汉人可能真的要绝种了。”
王镇恶叹了口气:“是啊,从司马氏开启的八王之乱开始,北方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汉人大量减少,胡人大量入居中原,早就汉胡各半,甚至是胡人的数量超过汉人,而胡虏没有成型的文化,只知杀戮与毁灭,自己又是内斗不止,各自只能建立十余年,甚至数年的政权,他们的损失也非常大,一旦国灭,则是整个部族甚至是种群的灭亡。”
“这也让苻坚这样的有志之君,思考着如何能在中原立足,其实前燕和北魏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要用汉家儒生来制订法律法规,想要以汉制来取代他们古老的胡风旧俗,但因为族人和贵族的阻力,无法实现,只有苻坚,他是真正地宁可得罪本族的元老,甚至斩杀了不听我祖父号令的氐族大贵族强雄,也要竖立起我祖父的权威,确保他的那套改制,能进行下去。”
王镇恶说到这里,语速也变得更快了,当年的事情,在他的口中,一幕幕地重现:“我祖父被苻坚的诚意所打动,当时也是明着跟苻坚说,汉人胡人的风俗迥异,很难融合,自古夷狄难入中原,即使是犬戎攻灭西周,逼得西周迁都成为东周,开启了春秋时代,但也无法入主中原,就是因为他们胡人,只知道战斗和抢劫,无礼义规矩,即使靠了武力的强大能横行一时,但终不能持久,因为缺乏规矩,必然会导致内乱,作为胡虏,本就是以部落模式来行动,靠了本部落的强大和团结,能征服和号令其他各部,集体行事,一旦本部落也开始内乱,那必然会衰落,而原先给征服和统治的仆从部落,则会趁势而起,取而代之,这同样也是没有规矩,缺乏权力的分享和传承的后果。”
刘裕猛地一击掌:“说得太好了,道出了千百年来这权力争斗的真相,其实中原的周礼,儒家这套,虽然有的时候显得迂腐,教条,尤其是以血缘传承来继承权力,剥夺了其他人上位的机会,很不公平,但起码比起毫无规则限制,完全是以力称雄,靠了蛮力和诈术而夺位,不讲任何道德与规则的胡虏那套,是要强了很多。所以说,胡虏想要真正地入主中原,那只有靠了汉化,学习汉家的规矩,才能长久。”
王镇恶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父死子继取代了兄终弟及,嫡子继位取代了庶长子继承,这些都是中原周礼儒家的核心规则,是与草原的规矩根本相对的,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的中央集权,建立文官集团来制约军功贵族的这些中原的法则,都是要降低那种以武功,强力为获得资源和权力的方式,把以对外征战,然后以战功来进行权力分配的模式,改为按规则,按天下人认可的这套方式进行传承,说到底,斗智而不斗力,成为了中原与草原的区别。”
刘裕的眉头一皱:“可这套走过了头,就会变成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永远地占据了上位,欺压百姓,而在面对强敌入侵,天下大乱时,又没有能力去应对外敌,世家大族架空皇帝,然后让天下人都成为他们的奴仆,世代不易,这种悲剧,难道不是从春秋以来一再地重复吗?”
王镇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黯然:“所以中原的这套规则,制度,也是在不断地改变的,自古三皇五帝以来,其实一直是草原的规矩,在上古时还是人神不分,妖灵与鬼怪混合,象商朝这样,更是以人祭人殉而不停地动用祖先与鬼魂之力,助其征战,我越来越觉得,天道盟的那套,可能就是从商朝遗留下来的呢。”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没有证据,也许,只有下次我再次面对黑袍或者是斗蓬时,才能问个清楚,不过现在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商朝是最后一个大量使用鬼神之力的朝代,但一旦失了天下万民之心,鬼神之力也救不了商朝的灭亡。”
“因为他们过于残忍,只敬那种恶鬼,这会让善神看不下去,于是有了封神大战,从此鬼神都退出人间,而周礼,则是作为约束人类行为,制订规则的开始,也是我们中原儒家的萌芽,后世孔子的儒家理论,多半是从周礼而来啊。”
王镇恶微微一笑,说道:“可是草原上的胡虏,还是多半信奉那套靠了强力夺取天下的旧理论,只不过,他们不再有祖先和鬼神之力相助了,慢慢地,就会和靠了周礼儒家理论,可以平衡和协调内部关系,从部落到城邦再从城邦到国家,从诸侯慢慢地变成一统中原的大帝国的中原政权,分散的草原各部,只有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部落,慢慢就不是这种中原大国的对手了,在西周时期还遍布中原的诸多蛮夷,也渐渐地给驱逐出中原,甚至在草原上,也难以立足了,这足以证明,我们中原的模式,是优越的,先进的。”
第5191章 先军政治不可续
刘裕看着王镇恶的眼睛,正色道:“那么,你又如何解释,中原和草原的拉锯,汉人和胡人的战争,持续数千年,来回拉锯,虽然大部分时候汉人处于优势,但也有五胡乱华这种情况,胡人可以入主的时候呢,甚至周朝,严格来说,也是蛮夷入主呢。”
王镇恶平静地说道:“首先,只说周朝,我们前面就讨论过,周朝虽然是以蛮夷的身份西来入主,但他们创造出了周礼制度,这是中原根本制度的开始,以前的那套天子,诸侯的分封体系,其实和草原各部的汗国模式没大的区别,不过是尊一个口头上的共主罢了,这个共主,对于各部落的约束力很低,形不成可以号令天下的权威,自然也不可能举全天下之力行事。”
“周天子显然要比草原的霸主要强力了不少,起码在烽火戏诸侯之前,周天子是可以任意地斩杀齐国国君这样的大诸侯,也可以举烽火以调各国兵马的,这是草原上很难做到的事,也就北魏,前燕,还有匈奴极盛时期可以做到,大多数的时候,草原之上,是你征我夺,诸部混战,很难出现一个极为强力的大首领。”
“不过,草原上有草原上的优势,那就是他们不是定居,而是逐水草而居,为了生存就要不停地战斗,所以他们的百姓,是天生的战士,妇人小孩皆可战斗,而汉人百姓,平时耕作,渐渐地打猎捕渔都变少了,而耕作农业和战斗的关系不大,需要经过专门的,脱离生产的军事训练,才可以掌握一定的军事技能,而且,胡人在草原上,人人会骑马,而汉人在中原,几乎不会骑术,这点上,在军事角度上来说,差异太大,骑兵有多重要,咱们都知道。”
刘裕叹了口气:“所以,只要草原上能出现一个一统诸部,把几百万,上千万胡人统一起来的大首领,我们中原就很难抵挡了,就会出现西周灭亡,永嘉之乱这样的悲剧,是吗?”
王镇恶摇了摇头,正色道:“也不一定如此,在我看来,这种情况是少数,一方面是要中原不团结,内部不能形成合力,或者是国家承平日久,民不习战,而蛮夷又出现强力首领时,才有可能发生。再一个,就算是出现这种悲剧,但蛮夷也再不会出一个周公,无法发明出一套能超过中原的政治制度,让中原人愿意接受,只靠武力可以征服一时,但必不以持久,因为武力夺权这件事本身就是开了一个坏头,当你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时,别人一样可以靠着武力和诈术来夺权,以力为王这条,太不稳定了。”
刘裕笑了起来:“所以说,还得是在体制内,通过一套公平,人人有机会的模式,让大家可以通过奋发能力,尽量公平的竞争环境来上位,这才比较好,当然,这现在只是我的美好设想而已,以后是不是能实现,还很难说。不过,你祖父当年协助苻坚,也是想要努力创造出这样的天下,对吧。”
王镇恶点了点头,正色道:“是的,我祖父的理想就是天下首先不要分出汉胡,既然入了中原,想要长期定居下来,那就得尊从中原的规则,这个规则,就是周礼,就是儒家,这套规则,或者说价值观,是完全建立在中原农耕这个主要生产方式上的,胡人来了中原,不能再想着跟以前一样放牧牛羊,只打仗喝酒,抢掠攻战,而是要变成自食其力的农夫,这才是他们在中原生存下去的惟一办法。不然的话,庄稼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呢。”
刘裕笑道:“可是胡虏贵族们会想着去奴役和控制汉人农夫,让他们去耕作,而自己只需要去练就杀人打仗的本事就行了。南燕不就是这样吗,似乎也做到了啊。”
王镇恶摇了摇头:“这套一两千年前周人入主时就试过了,事实证明是行不通的,他们开始是搞国人野人这套,让被征服的部落子民为野人,从事农耕,而本部落的百姓则成为职业的战士,只负责征战,可结果呢,过了百余年,几百年后,这些国人的子孙们越来越怕死,越来越不敢打仗,反而是野人的数量不断增多,到了战国时,各大国为了征服天下,纷纷打开野人不得为兵的限制,从魏国到秦国,各种新军的建立,就是解放了这些以前的农奴野人,而那些世代不易的国人,则转为士族,开始通过文化的方式来掌握权力。”
“又如我们大晋,开国时的那些世家大族,都是掌兵作战之人,至少也是靠控制流民帅来完成了军事目标,可结果呢,不到百年下来,世家子弟就没几个还想从军打仗,建功立业的了。这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而如果制度能确保权力继续传承子孙,那自然会无人愿意打仗了,一旦失去了作战的能力,就会渐渐地失权。这和胡人那套以力为王,是两个极端啊。”
刘裕点了点头,正色道:“是啊,我之所以要打破这种世家子弟代代传承的制度,要改为人人有机会搏命立功,掌握权力的这套,就在于此。只不过,令祖父在几十年前就有看到这点,太不容易了。”
王镇恶叹了口气:“不过,祖父大人的想法,必然会受到那些世代军功贵族的氐人将帅,甚至是苻家宗室们的抵制,他们甚至暗中想要发动叛乱,另立新君,因为在这些人眼里,苻坚已经背叛了他们的祖制,完全被一个汉人所控制,苻坚之所以不停地要发动战争,不完全是想要一统天下,也是为了缓和内部矛盾的一种做法罢了。只有打仗,只有让这些人立功,保爵,他们才能安分下来,起码安分一段时间。”
刘裕叹了口气:“只不过,苻坚的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了点,东晋不是他可以一举灭掉的国家,甚至他灭前燕,代国都是很有偶然性的,令祖父难道没看到这点吗?”
第5192章 王猛为相救汉族
王镇恶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情,我祖父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又有哪个国君,能逃避这种因为一些偶然因素而得到的胜利,所带来的骄傲和自满呢?在苻坚初次找到祖父大人的时候,那时候的前秦,不过是经历了内乱之后,刚刚在关中站住脚跟,全无根基的一个新生政权,关中本地的汉人胡人并不认可前秦的统治,而外部的强敌如东晋的桓温,前燕的慕容垂随时可能统兵打过来,可谓危机四伏,谁也不会料到,前秦最后能一统北方,成就一时的霸业呢。”
“在这种情况下,苻坚说难听点,面临的是一旦不能立足关中,恐怕连陇右河湟的老家也难回去了,为了能留在中原,他不得不求贤若渴,在那些年,北方的各路胡族政权是各领风骚数年,十数年而已,很快就会因为内乱而衰落,这证明了,再走胡人的那种以力称雄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反倒是南边的东晋,还有关东的燕国,因为他们用了汉家的制度,而得以站稳脚跟,成就了一方的霸业,这些事情,苻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想着要用汉家制度,来作为前秦的根本大法,要抛弃他们氐人政权以前的那套胡风旧俗。”
刘裕冷笑道:“可是他的改革也只是改了一半而已,就如同你说的那样,氐人本族的贵族和族人们,以军事为主,打仗为业,靠了战争和掠夺,来确保他们的爵位,奴仆,田地这些基本利益,换来的是他们对于政事,尤其是基层的治理,不再插手,本身氐族的族人数量就不足,前秦极盛时期全国的氐人也就四五十万,这个数量,是无法控制北方的所有基层乡村的,必然被迫要和汉人的豪强来合作,而汉人并不想多打仗,只想安定地生活,于是可以向前秦交出足够的税赋,出动丁壮从事非战斗的任务,但并不会抢夺氐人的战功,也不想从军打仗,靠了这样的汉胡分治,两边得到了某种平衡与和谐。”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就和寄奴哥你说的一样,其实是等于汉人百姓靠了交税抽丁这种方式,以税收的模式来提供了国家所需要的粮草,军械这些资源,也以布帛,米粮这些资源,让氐人们过上了好日子,相应的,氐人则承担起了战争的责任,以氐族部队为核心,辅以其他投降过来的各路其他胡族部队,以数十万常备军维持着战争的强度,这种汉人出钱粮,胡人出兵马的模式,在一段时间内无往而不利,尤其是代国和前燕先后出现内乱,导致大将或者是王子或死或出奔,本来可以成为前秦劲敌的两大胡人国家,先后一战而灭国,这一度让我祖父大人都忧心重重,以为是天意要助前秦夺取天下呢。”
刘裕哈哈一笑:“这不是令祖父一直想做的事吗?消灭了前燕和代国,前秦一统北方,连大漠草原的代国也彻底地屈伏和灭亡了,剩下的对手只有东晋这一个,只要灭了东晋,令祖父不就成就了自己的功业了吗?那就是成功的武王和周公,刘备和诸葛亮这样的角色了,甚至功业要超过他们呢。”
王镇恶摇了摇头:“寄奴哥啊,你对我祖父大人一直是有误会,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功名而投靠胡人,想要助苻坚消灭东晋,但实际上,这是他一直阻止和避免的,因为他的身份和接受到的教育一直提醒他,他是汉人,而不是氐人。”
刘裕的眉头一挑:“这有区别吗?多年来他一直为氐人苻坚和他的前秦帝国效力,这总是事实吧,也帮着苻坚把所有强大的对手都给消灭了,内部也是建立起了汉家的制度,可以说是移风易俗,现在全天下的对手基本上都没了,只剩下了一个东晋,只要灭了东晋,天下就会一统,他就能象当年助周灭商的姜子牙一样,成为千古贤相,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收手的理由,最多是身为汉人,心中有点小小的遗憾罢了,但已经到了这步了,哪可能再收手放弃呢?”
王镇恶正色道:“寄奴哥,我之前就说过,我祖父大人助苻坚成就霸业,是有条件的,也是基于当时北方的情况,为了保护北方汉人的利益,不得不做的选择,如果他跟着桓温回东晋,且不说他以后在东晋会如何,就说北方,没了苻坚这样的皇帝来保护汉人,没了祖父大人这样的汉臣来帮胡人政权改变制度,阻止胡人贵族们欺压,杀害,虐待汉人百姓,那今天的北方,还会有汉人存在吗?”
刘裕的眉头一皱:“也不能说完全就没汉人了,但肯定过的日子要辛苦得多,数量也会远远少于现在的。”
王镇恶叹了口气:“即使是慕容垂,慕容德,拓跋硅这些还算懂点事理,不是乱杀一气的胡人皇帝,仍然是要从本族本国的角度来制订政策,仍然是各种法规,政策要偏向本族,而不会偏向汉族,而东晋又长期没有北伐的能力或者说愿望,没有拯救北方汉人的想法,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北方汉人彻底胡化,甚至是非常仇视东晋,会成为胡人政权南下攻晋的先锋主力。”
“而胡人可以驱北方汉人攻晋,自己则休养生息,繁衍本族后代,如此一来,不用一两百年,北方汉人胡人的比例会完全地扭转,即使是汉人,也会彻底胡化,连生存方式也会变得跟胡人一样,逐水草而居,习惯骑马游牧,而不是农耕,整个北方,也有可能变成草原而不是农田。”
刘裕的眉头一皱:“有这么严重?汉人再怎么也不可能说不种地不务农,学着跟胡人一样游牧吧。”
王镇恶正色道:“寄奴哥,我没有开玩笑,因为胡人大规模地进入中原,仍然要以游牧养牛羊为主要生存方式的话,那就需要大片的草场,牧区,就会占有大量汉人农夫用于灌溉的水源,别的地方不说,起码关中,这百年来,已经再也不复古时的千里沃野,而是黄土高原。”
第5193章 匈奴羯胡不合作
刘裕笑了起来:“上次我去那关中的时候,就见识到了,长安以外,虽然渭河平原还是土地淝沃,但西燕军围城的时候,几十万鲜卑人可是天天在城外放牧,那些马匹牛羊就是成天践踏农田,啃食麦苗,最后就让大片的良田荒芜了。”
“长安边上尚且如此,关中其他地方,还有岭表,陇右这些地方,更不用说了,战争让大量的汉人百姓逃亡或者是死亡,或者是被强征从军,土地无人耕作,又被胡人部落的牛羊所祸害,最后就成荒地,甚至是变成草原,这样反而会吸引更多的胡人部落前来。”
“苻坚死后,苻登从陇右甘凉起兵,与后秦在关中大战,连年下来,双方都极度缺粮,这不就是更加证明了关中的粮食生产,已经给破坏一空了吗?”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战乱会让无人去耕作,田地荒芜,灌溉系统也被破坏了,所以我祖父大人首要先做的,是让北方能恢复生产,重新农耕,要知道,所有的汉家的周礼,儒学这些理论,都是建立在农耕生产的基础上,只有农耕,能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能养活天下百姓,才能谈其他的事,若是农耕破坏,战乱不断,那反而是胡人这套没的吃就抢,见敌就杀就灭的方式更管用。”
刘裕笑了起来:“这倒是的,再怎么说,天下能安定太平,也比战乱不断要好,中原的战乱最疯狂的时候,就是冉闵灭赵的那几年,然后就是苻苌登基后,关中大乱了几年,把北方从八王之乱后好不容易恢复的生产,又给彻底地整崩溃了,当时真的是非常危急,如果不是出了个王猛,只怕北方的汉人,就得彻底绝种了,那真的会是北方中原打成无人区,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呢。”
王镇恶微微一笑,说道:“所以祖父大人想要做的,并不是想要帮着前秦的氐人政权,哪怕是苻坚为天王的这个异族政权,来消灭我们汉人自己的国家,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因为苻坚当时是惟一可以在北方结束战乱,稳定生产的人,也是最能保护和包容汉人百姓,恢复汉族元气的异族君主,在东晋的汉家政权,从皇帝到大将,一个个都只争权夺利,指望不上他们收复汉家江山的情况下,只有先通过苻坚来稳定北方,毕竟,就算其他各路胡族里,氐族也是最适合暂时扶持的一个。”
刘裕的眉头一皱:“都是胡虏,还要强行分个高下吗?”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当然要分,首先是羯胡,他们是杂胡,也是匈奴别部,以前是从河中地区,昭武九姓之国,或者说是曾经汉朝时西域的康居之国迁来的部落,这些人野蛮凶残,完全不守礼法,一旦得势,就是视人命如草芥,残暴异常,后赵的石氏政权,把他们的这种残忍的特性,表现得非常明显,也曾经有过多位汉人儒者想要教化石氏,但自石勒以后,往往都是对牛弹琴,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所以羯胡,需要斩尽杀绝或者是驱逐出中原,不可指望合作。”
刘裕笑了起来:“那匈奴族呢?他们可是汉化程度很高啊,刘渊当年是天下名士呢,后来的刘聪,刘曜这些人虽然也通些汉家文化,但并非不可合作的吧,就是那刘曜,还想要通过娶晋朝的羊皇后来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呢,令祖父大人为何不考虑与匈奴合作呢?”
王镇恶摇了摇头:“匈奴一族,可谓忘恩负义的典范,自汉高祖与冒顿单于白登之盟后,他们就屡次撕毁盟约,多次进犯大汉的边郡,杀人越货,与强盗无异,这才有了汉武挥鞭,大破匈奴,封狼居胥。汉匈战争,持续百年,最后匈奴五单于内战,汗国灭亡,是汉朝再次摒弃前嫌,以昭君出塞的联姻方式,再次与匈奴修好,多次出兵保护南匈奴,甚至是为他们打跑了北匈奴,并在南匈奴受鲜卑攻击后,屡次出兵保护,联手抗击鲜卑,长达百年。”
“在后汉灭亡后,继承北方政权的魏国和晋国,仍然是多次保护南匈奴,甚至曹操在北方战乱,汉族人口十不存一的情况下,也是迁南匈奴五部入塞,居于并州,后来的晋国,也一并继承了这样的政策,如此对待南匈奴,可谓天高地厚之恩,哪怕是禽兽也当知恩图报,在晋国有难的时候,出手相助,才是忠义之举。才对得起这几百年来受汉晋政权的恩情。”
“可那刘渊是怎么做的?晋朝有难,他不思报国,却是趁机利用晋政权要他回家组织部众勤王的名份,起兵反晋,更是为了取得中原汉人的支持,连匈奴的祖宗冒顿单于都不要了,居然无耻到认刘禅为先帝,改姓为刘氏,这样的做法,不仅背叛了晋国,连他们匈奴的祖先也背叛了,人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除了司马懿父子外,无人能比了。”
刘裕笑了起来:“镇恶啊,说话要三思而行,要慎言哪!你这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这天下毕竟是大晋的,司马宣王也是晋朝的开国皇帝,你说他无耻,就不怕给论罪灭族吗?”
王镇恶沉声道:“就算论罪灭族,我该说的还是要说,司马氏取天下是靠了阴谋诈术,是靠欺负妇人孺子罢了,后世的内乱,宗室给集体屠杀,也是恶有恶报而已。刘渊是个大恶人,不代表司马氏的晋国,就是什么善类。”
刘裕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就此打住,不必多言,你只需要让我明白,令祖父不想助匈奴成事,是因为已经失去敢对匈奴刘氏的信任,不想助纣为虐,对吧。”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匈奴一族本身也是在八王之乱后,挑起五胡乱华的始作俑者,而且,在我祖父大人避居关中之时,匈奴和羯胡两族,基本上已经元气大伤,再无力有所作为了,即使是从实力角度考虑,也不适合再去扶持他们。所以我祖父大人当时考虑的,就只有羌,氐,鲜卑这三族了。”
第5194章 鲜卑南北分二支
刘裕点着头,说道:“是的,但这三族,先后都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和政权,在我看来,都是可以合作的对象,而羌族和鲜卑族的势力,似乎更大一些,为何你祖父最后选择了看起来最弱的氐族呢,只是因为苻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