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窗帘遮得密不透风,把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在这间房间之外。许绍恒借着虚掩的房门透出的光线,看清了床上缩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他径直往里走,“哗”一下拉开窗帘。
  阳光穿透进来,矩形的光区覆盖了整张床。许绍恒走到床边停下,看到明岚舒紧闭着双眼,在直射光的刺激下,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极速颤动。
  他居高临下,声音温和:“明明,我们出去晒太阳。”
  明岚舒迟缓地掀起眼皮,看到许绍恒的一瞬间眉心忽地一跳。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几秒,把头别向了一边。
  许绍恒的嘴角沉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往下沉了几分:“明明,起来。”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许绍恒单腿跪上床垫,手掌握住明岚舒的胳膊,控制着不会弄伤她的力度,要拉她起来。明岚舒双眼不聚焦地望着别处,无声地进行着力量对抗,怎么都不肯起来。
  下一秒,许绍恒失去了耐心。他拽住明岚舒的胳膊,猛地一使劲就把她扯了起来。
  “你男朋友人呢?”他刻薄地问她。
  见明岚舒一言不发,许绍恒拽着她细瘦的手腕,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明岚舒像一个没有骨架的布偶,被拽得半挂在床边,凌乱长发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一截脖颈苍白得发青。
  许绍恒张嘴就骂:“你他妈跟我分手,就为了跟没种的小白脸在一起!那种遇到事就躲去国外的废物,也值得你......”
  明岚舒突然动了。她发了狠劲,另一只手抓起枕头就往许绍恒身上砸。
  枕头碰到肩膀滑落,许绍恒在明岚舒挣扎到最激烈时突然松开了手。明岚舒被惯性带着往后仰,摔向床垫时差点撞到床头的硬木板。她惊呼出一声,立刻又被许绍恒抓着衣襟一把捞了回来。
  许绍恒看着明岚舒惊魂未定地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就笑了。
  这张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他一时没防备,忽然被明岚舒抓着手臂狠狠咬住了手腕。她咬得浑身发抖,血腥味在齿间漫开也不松口。许绍恒眉头都没皱一下。直到鲜血顺着雪白的袖口渗出来,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听到声音的明岚舒停了下来。她对着血渍愣怔几秒,眼底唰一下滚落两行泪水。
  陷入噩梦一个多月的明岚舒,第一次释放她的眼泪。
  被坚实的手臂搂进怀里时,明岚舒的泪意仿佛决堤。她伏在许绍恒的怀中失声痛哭,两手绕到他身后,紧紧攥着,把定制西装的布料抓得起皱。
  搂在她后背的手臂更用力地收紧,密不透风地箍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长发,像给炸毛的猫顺毛。
  深沉温润的声音在耳畔低哄:“不要怕,都已经摆平了。明明,我在这里,不要怕。”
  许绍恒从京州带来的律师,被称为“刑辩第一人”,这些年代理的多是标的过亿或牵动地方格局的暗涌大案。为一桩娱乐圈的丑闻出山,还是头一回。
  为了寻找有力的证据,律师详细询问当年的细节。
  明岚舒双手攥着衣角,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天......他们让我去楼上房间清理衣服,说是剧组长租的试戏房,平时没人住......我进了房间,洗了澡,换了浴袍。我以为田小田会来接我,但推门进来的……是蒋之渠......”
  她突然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
  “慢慢说,不急。”坐在身边的许绍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稳。暖意自掌心而来,摩挲过她冰凉的手背,一蓬一蓬地流经全身,平息了她不受控制的颤抖。
  明岚舒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断断续续地回忆起那个夜晚。
  录音笔的指示灯规律跳动着,快速记录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许绍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像是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她。
  接下来的几天,宋秘书陪律师奔波于京州和衡城两地。许绍恒则一直留在衡城,陪明岚舒看心理医生。
  他除了从京州带来律师,还带来了医生。
  轻度抑郁。情绪压抑太久无法纾解,需要专业人士的开导,需要对症药物的治疗,也需要至亲至爱的陪伴
  小城的酒店设施陈旧,宋秘书把许绍恒和医生的住宿都安排在四十公里以外的城区。那里有全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
  许绍恒每日自己开车,往返衡城和市区接送明岚舒看医生。等待她做心理疏导的时间,他抽空在酒店自己的房间里,开线上会议、签批流程或者处理文件。
  医生说可以适当运动,于是白天他陪明岚舒爬山或者打网球。晚上,他监督她吃完药等她睡着了再离开明家,独自开车一小时回到酒店。
  然后第二天又早起,来接她去看医生。
  如此过了七天。
  他这样的人,时间很金贵,每一分钟创造的收益以万计。如今竟然被浪费在这么个小地方。
  很快,许时豫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在哪里?”
  许绍恒正站在明家的阳台上,对着细雨中的朦胧街景抽烟:“处理一些私事。”
  电话那头许时豫冷笑一声:“为个女人连公司都不管。charles,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许绍恒把烟咬在嘴角,语气平静:“公司的事情我有安排,她现在需要我。”
  “需要你?”许时豫的声音里带着讥讽,“全世界都见过她的裸照,就算法律帮她辟谣了又怎么样?以后只要人们一提起她,就会想到她和老男人赤裸抱在一起的画面。你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不怕被耻笑吗?”
  许绍恒眉心一蹙,忍耐地沉舒了一口气,夹烟的手指掸了掸烟灰:“这是我的事,不需要您过问。”
  “charles!”许时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可遏制的怒:“别忘了,你姓许,你的一举一动代表许家的脸面!”
  “爹地,”许绍恒吁了口烟,散漫地吐字:“如果您打电话来只是为了说这个,那我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他直接挂断电话,顺手把半截烟头碾灭在烟灰缸。转身走回客厅,看见明岚舒已经午睡醒来,正在摆弄花瓶里的栀子花。
  许绍恒早晨开车路过市集,见街边老农的箩筐里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花,花瓣洁白如缎。
  他想起在三年前港城的那一夜。他摘净麦太太花园里的栀子花,用细麻绳捆成一大束送给她。上百朵,她抱了个满胸满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她的第一次。因为太紧张,她紧紧捏着手心里的花朵,鲜嫩的汁液顺着手指缝隙流了出来,沾到了他的身上。整个房间都是浓郁的花香。她缩在他的身下,眼里含着泪,羞怯又慌张地问:“怎么办,花碎了?”
  那一刻,简直要了他的命。
  从此以后,他牢牢记住了这种白色的香花。
  客厅里花香飘散,许绍恒静静注视着。明岚舒垂眸修剪花枝,睫毛微微颤动,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像是蝴蝶停歇在花瓣上,安静而脆弱。
  许绍恒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明岚舒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剪刀,她对着许绍恒笑了笑,轻声细语地问:“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小时候学跳舞的地方?”
  雨已经停了,少年宫狭窄的马路泛着湿润的光。鞋底踩过积水的泥洼坑,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明岚舒低头看了一眼,停下脚步。脚上帆布鞋的鞋带不知何时散开,拖到地下沾上了泥水。
  她弯腰,却不想许绍恒已蹲下了身。
  “不用......”
  明岚舒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鞋带泡在坑洼中,被签署上亿合同的修长手指捏起来。许绍恒挤掉污水,然后熟练地打了个结。明岚舒的视线落在他的发顶上,眼眶酸涩得痛。
  “好了。”许绍恒站起身。他掏出手帕擦干净手,顺手揽住她的肩膀:“走吧。”
  于是,那句“谢谢”被哽在喉咙,未能出口。
  舞蹈楼就在不远处,楼前的老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楼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到一群穿粉色练功服的小女孩在把杆前压腿,动作整齐划一,脸上带着稚嫩的认真。
  明岚舒站在窗外,看着那些小女孩,有些恍惚:“我以前就在这儿上课。老师把砖头垒得高高的让我劈叉,说要是做不到就别想考上附中。”她轻声笑了下:“那时候觉得只要能离开衡城,什么苦都能吃。”
  许绍恒看着她柔和的侧颜,心口仿佛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他说:“你已经做到了。”
  明岚舒的唇角勉强勾起一抹幅度。她低声重复许绍恒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对,我做到了。”
  她没有看他,目光始终在那些小女孩身上。她专注地看着,穿过她们,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过了片刻,她终于将视线移向许绍恒。抬眸对他笑了笑:“许先生,谢谢。又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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