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破碎 第21节
“我的意思是礼尚往来。”
他点头,再次顺着她话,“哦,行啊,那就礼尚往来。”
从窄廊走出来,角落处坐着的两个高中生恰好起身,郁青娩心口轻晃,攥紧包带走到亮暖灯处,抬眸看他,嗓音隐隐紧张,“我们坐这行吗?”
赵成溪目光随意扫了下,轻抬了抬下巴,“随便。”
听着挺敷衍,可她却不禁弯唇,手指勾着微凉细杆朝后扯开几寸,撑着台边坐下。
桌面上摆着牛皮纸手绘菜单。
两人点了壶冷泡小针王,配两块金骏眉烤布蕾。
他们之间空白太久,又似乎各自躲避着禁区,虚浮游离地聊着略显客套的空话。
但气氛也称得上挺好。
直到临走买单。
郁青娩拎起包,边朝前台走边讲这次她来结,从包里将手机拿出来的同时,顺势带出了几个薄薄小方片,顺着抬手力道往外飞。
啪嗒几声。
小薄片接连落地。
恰好落在两人视线最佳区域。
她递付款码的手僵在原地,双眸瞬间瞪得很大,又急又羞窘得双颊红透,掩耳盗铃的欺己,他不认识这是什么。
偏赵成溪不如她意,不仅认识,还要当场笑出声。
“郁青娩,你今晚准备干嘛?”
她急到舌结,“我、我没……”
扫码枪滴一声打断这句焦灼话。
郁青娩如蒙大赦的蹲身,因紧张而手抖,指尖接连曲扣了好几下才将三片烫手山芋捡起来,握腕背手在身后,紧紧压进掌心里。
“这不是我的!”
他笑腔重复着,“不是你的?”
接着折颈凑近,明明只靠近虚虚几寸许,可偏叫她觉得如苍穹倾覆,压迫感很足。
“那总不能是我的吧?”
郁青娩唇边挤出一抹窘态笑弧,“当、当然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谁的?别人的东西,你不好私藏吧。”
私藏?
谁要私藏这种东西啊!
郁青娩闻声尴尬在原地。
赵成溪垂眸,懒懒闲闲望着她,唇角勾着明显笑意,一副替人排忧解难的腔调,“一年级小朋友都知道捡到东西要交到警察叔叔那儿,你可不能被小学生比下去。”
边说还边闲闲的解锁了掌间手机。
点开白屏九键。
郁青娩双目瞪大,像是怕他真要按出三个数字,急道,“不用了,我认识失主!我会还给她的!”
他淡笑看她一眼,那眼神像在说:就知道你图谋不轨。
她抬手遮脸,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大概跟这店八字不合,不管是九年前,还是九年后,她都要在赵成溪面前丢次脸。
郁青娩试图挽救,“这是邻居给我的。”
赵成溪似是知道她羞窘,难得见好就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对,你邻居给你的。
他这样忽然转态,反倒叫郁青娩一时哑然,怔愣着微张开唇,总觉得他没真信,像是故意给她台阶。
但是她也没再较真解释,担心会越描越黑。
也为了那深藏的一点点私心。
想纵容这一刻的暧昧蔓延。
赵成溪站在原地,垂眼看她,唇角若有似无挂着笑意。
良久,他起身朝店门口走去。
门开风铃响,夜风吹鼓赵成溪衣服下摆,他在暖光里扭颈,挑了下眉说:“走了,送你回去,太晚不好打车。”
郁青娩暗灭手机,连同刚点开的打车软件。
没再像从前拒绝,而是隐笑着应下。
“哦,好啊,那麻烦你了。”
*
那晚见面,郁青娩明显能感觉出两人磁场微弱变化,没了刚重逢时的躲避别扭和细弱的争锋相对,反倒生出几分类似旖旎的氛围。
但她没敢期待很多,这样温和相处就已经很好了。
有位小有名气的博主为了记录首次纹身,特意拍了个vlog,意外小爆,不少人在评论问纹身师是谁,纹身店在哪儿。
小店名声也因此响了些,预约客流比上月翻倍。
有客人预约全身的空针《垂柳飞絮图》。
郁青娩特意留出整天时间来完成,将图手绘在女生身上后,未沾颜料或蒸馏水,直接以空针刺入皮肤。
之前也有几个客人做空针纹身,但都是小片小图,全身空针,还是临摹山水的,这是头一个。
彩发小妹趴在纹身床上,“姐姐,你是第一个答应给我纹的,之前我问了好几家店,都不给我纹,态度好凶地说我不尊重纹身,还说空针就是纹了个寂寞。”
郁青娩不意外,确实有纹身师表示空针纹身无聊。
尤其临比赛关头,需要作品参赛,全身空针这费力不出果的活,自然不讨喜。
“每个纹身师都有自己的坚持,空针效果维持也短,拒绝给你纹也不奇怪。”
“那姐姐你的坚持是什么?”
她笑了笑,俗套官话,“纹好每一个作品?”
最后一针刺下,郁青娩额上也浮满薄汗,久坐几小时,她腰背都有些僵痛,曲臂在后腰处捶了几下。
彩发小妹从床上坐起来,也不害羞扭捏,直接起身去全身镜前照背,看着裸背蔓延至小腿的垂柳飞絮,双眸晶亮,流连不舍的细细欣赏。
她很满意,在覆保鲜膜时,笑夸道,“姐姐你纹的好棒啊,空针都能把渐变的感觉纹出来啊!下次纹我还找你!”
“空针能维持7天到几个月,你这次如果能维持过月,下次我还给你纹,7天就算了,纹身贴也差不多效果。”
彩发小妹吐吐舌,“要是7天掉没,我也不纹了,好痛!”
送走人,郁青娩回屋收拾机器,将消毒好的针头放入盒中。
平日经常消毒,细嫩手背时不时裂出细细红口子,遇清水也觉刺痛,她拿出两个透明手套,往手上挤了厚厚护手霜,套上手套后再腕骨扎紧。
打开平板,随意找了个电影打发时间。
奈何剧情太催眠,没多会儿,郁青娩就开始犯困,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时,口袋里的手机接连震动起来。
郁青娩惺忪睁眼,摸出手机,是妈妈路珈打来的。
“喂,妈妈。”
她起身走到门边,轻靠门框,接通电话。
“在忙吗?”
“这会儿不忙,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路珈应了声,先是问了问近况,接着老调重弹地提出让她搬回北荟,“小娩,你别怪妈妈唠叨,我跟你爸爸年纪都大了,你说你跑那么远,我们有个病有个灾的怎么办?你还是回来吧,呆在爸爸妈妈身边不也挺好吗?”
也挺好——
也只是不差而已,但并不是最优解。
郁青娩垂眸,在心底轻叹了声,“妈,我搬来洲城不是拒绝给你们养老,你们需要我,我会回去的。”
她抬颈,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我不是在较劲,更不是叛逆,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想待在能让自己开心的地方。
电话那端静了几秒,隐约传来走动声音,接着门锁“咔哒”一声,接着传来女人重重叹气声,“妈妈来阳台了,有些话不好当着你爸爸面讲。”
“娩娩,我现在态度虽然没以前那么坚决,也不是非要强逼你回来,但在你当纹身师这件事上,我跟你爸爸想法一致,这不是个长做的职业,纹身圈子那么乱,你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适合久待啊。”
“爸爸妈妈是不会害你的,你听话,还是回来我们身边,就算不回来,也找个安稳工作。”
郁青娩心底生起沉重无力感,“妈妈,我跟您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混圈子,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从我第一次纹身,到后来独立开店,我没接过一个异性客户,您说的我都做到了,我做出了让步,我也懂得保护自己。”
“您跟爸爸就不能支持我一次吗?”
杳杳电流里忽地传来路珈的低低啜泣声,还有压抑哭腔的声音。
“娩娩,妈妈知道我跟爸爸对不起你,当年让你休学和改专业实在是迫于无奈,我跟你爸爸是真的没办法,当时的情况……” 路珈抽噎了声,哽咽着继续耐心劝阻,“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就这么毁了自己一辈子啊。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家里情况也好转了,你如果想继续读书,我们也是很支持,你怎么就非要当这个纹身师啊。”
长久的世俗偏见让古板保守的父母很难接受孩子从事这一行。
甚至在他们眼里,学纹身就是自毁前程,是摆不上台面,羞于启齿的职业。
毕业至今,郁青娩已经不期待能改变路珈和郁政鸿的态度了,抗争无果,劝说无用,她已经黔驴技穷。
郁青娩不想,也疲于争论,只好闭口不谈,于是扯开话题,“妈妈,下个月荔枝上市,到时候我给您和爸爸寄些过去,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不等那边回应,直接掐断通话。
晚风吹过,侵过眼睛,吹起一阵干涩,她下意识眨眨眼,抬手捂住微烫的眼眶,在屋内映出的光亮里躬身。
环膝蹲在门边。
拢紧的瘦肩轻抵着木质边框,微微颤动。
经久累积的好心情在一通寥寥几分钟的电话里毁于一旦。
久久,眼角湿意干涸。
她从膝间抬脸,透明手套上沾着一颗细小泪珠,风袭破裂,孤立寡与,试图抗争却如煎水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