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慈眉善目,发须尽白。
  暮云闲呆呆望着他,良久,方才轻声道,“你还同从前一样……真好……”
  老者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楚青霭,收回视线,别有深意道,“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你如今,倒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咳……!”暮云闲立刻尴尬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的事,我还同从前一样!刚才只是因为……因为旁边这人,他不要脸!”
  老者的目光落在他那件裹得密不透风的厚重斗篷上,笑意更甚,悠悠道,“虽有熨贴衣物,屋外到底风寒,还是进屋一叙吧。”
  这说的哪里是衣物!
  暮云闲本就红的耳垂更红,见楚青霭亦在一旁吃吃地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进了屋子。
  老者笑眯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向楚青霭道,“这位小友也别傻站着了,一并进去稍作歇息吧。”
  “多谢前辈”,楚青霭恭恭敬敬道,“您先请。”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暮云闲不待邀请就一屁股坐在了炭盆边的躺椅中,拨了拨炭火后,轻车熟路地摆弄起了桌上一套白玉茶具。
  如此失礼,老者却未见任何不悦,只随和向依旧站着的楚青霭道,“小友自便,在老朽这里,无需拘礼。”
  楚青霭得了允许,这才快步行至暮云闲身边,无奈道,“你穿着斗篷烤火,不热吗?坐起来点,这衣服上的雪都要化成水了,脱了我给你掸掸。”
  暮云闲懒洋洋地抬了抬身子,待楚青霭忙前忙后地整理好衣服,正正好递给他一杯热茶,熟稔道,“执明神君最是慈蔼,你不用这么束手束脚的。来,尝尝这茶,雪山水煮的,很有风味。”
  果然,此位老者,又是一位神君。
  已见过两位神君,楚青霭这次不再惊讶了,只恭敬道,“在下楚青霭,见过执明神君。”
  老者一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转头调侃暮云闲道,“坐老朽的椅子,喝老朽的茶,借老朽的花献自己的佛,这些都罢了,可暮公子,至少也该为我递一杯茶以表谢意吧?”
  暮云闲竟难得听话,立刻递上一杯茶,由衷道,“的确是应该的。毕竟,能得见神君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依旧如往昔般怡然自乐,实乃云闲这段时间以来,数件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执明神君接过茶杯,微笑道,“老朽一切都好,感谢暮公子特来探望。”
  “司舆……”暮云闲现出只有遇见长辈时才会有的依赖,喃喃道,“对不起,白藏……”
  “并非你之过”,不等他说完,执明神君已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便是神,亦受天道束缚,何时生于天地,何时又消弭于天地之间,皆为命数,强求不得。到了该离开的日子,谁也不能多停留哪怕半秒,苍巽是,白藏是,其他所有神明,都是。”
  “你不必安慰我”,暮云闲苦笑,“他虽然罪有应得,却的确是被我所杀。否则,他或许还有机会和你一样,偏居一隅,安然无忧……”
  神君却抚着长长的胡须看他,什么也不说。
  暮云闲动作一僵,与他对望半晌,小心翼翼道,“你不会也……?”
  执明神君笑容依旧,摇摇头又点点头,平静道,“尚还未,却将至。”
  “不可能!”暮云闲激动道,“你可是执明神君,最擅占卜之术,晓往来、知天命,无论有什么危险,你都可以卜筮预知,你怎可能陨落?!”
  执明神君静静任他喊完,方才道,“暮公子,老朽不才,虽有知天命之才,却无逆天改命之能。”
  暮云闲下巴瘪了瘪,是一个想哭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却又很快被他隐藏,只沉默许久,又不死心道,“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吗?”
  执明神君望了眼窗外的冰湖,悠悠道,“暮公子,天命不可违……”
  “司舆……”暮云闲骤然红了眼眶。
  “暮公子”,执明神君语气慈爱,宛若哄三岁孩童,“你如今长大了,认识了新的朋友,便也到了和从前的人说再见的时候了。”
  暮云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将它们全甩开,两手烦躁地互相摩挲,看看他又看看楚青霭,最终还是垂下头去,将自己所有表情尽数遮挡,声若蚊蝇道,“可我舍不得啊,司舆,我舍不得。”
  “苍巽,白藏……我本以为,这一次,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与故人重逢,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今日,我终于见到了你,看着你尚且安然无恙,心情才刚刚轻松一些,才刚刚要想与你说许多话,你怎么能告诉我,连你也……大限将至?”
  执明神君沉默不语。
  “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这样?”少年将头深深埋入手掌,崩溃道,“怎么我认识的人,一个个都要离开……”
  短短的几句话,其中暗含的信息却浩如烟海。
  ——暮云闲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为何他敢于直呼每一位神君的大名?他与这些神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他们的陨落,又为何会令他如此难过?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
  可楚青霭却什么都不想问。
  自相遇以来,无论遭遇何等险境,他从未见过暮云闲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过。他深知,此人外表瞧上去虽是一副天真活泼的少年模样,甚至偶尔也会做出些害怕和惊慌的姿态,但底色,始终都是气定神闲、坦然自信的。
  可此刻的他似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轰然压中,绝望、悲伤、孤苦无依,看着便叫人心疼。
  楚青霭于是走到他身边,不容拒绝地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云闲,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至少此时,至少此刻,神君他尚在这里,仍可以陪着你说许多话。”
  执明神君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颔首道,“这位小友说得对。暮公子,花自飘零水自流,此乃天道也……”
  暮云闲一点没被劝到,反而更加烦躁道,“我知此为天道,反正什么都是天道!——生是天道,死是天道,存在是天道,消亡亦是天道。你们倒都洒脱,循着天道一个个地走了,只让我自己像个傻子一般日日神伤!”
  执明神君却道,“我们虽不在了,可有人会好好陪着你,比我、比我们、比这世间任何其他一个人,都更加亲密地陪伴着你。”
  暮云闲一言不发,但抓着楚青霭衣服的手指愈发用力,甚至连骨节都泛出了隐隐的白。
  显是十分不满意这个答案。
  “好了,无需如此难过,只是将至,或许还有数百年时光可苟活于世呢”,执明神君转移话题,“这一路上,你积攒了不少困惑吧?今日,不如便让老朽为来解答一二?”
  暮云闲闷闷不乐,并不应声。
  执明神君自顾自道,“第一个疑惑,是苍巽之死。”
  孟章神君?
  楚青霭几乎条件反射道,“孟章神君的死因,神君知道吗?!”
  自进入这个副本以来,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疑团重重,暮云闲如被裹在迷雾之中,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终于能抓到一些线索,暮云闲虽然难过,却还是打起精神道,“她到底为何陨落?又究竟是何人所为?与那夜潜入孟章剑派的怨鬼是否有关?”
  “苍巽之死,与那怨鬼无关”,未叫二人失望,执明神君竟当真解答道,“她是为毁掉苍木鼎,自己耗尽神力而亡的。”
  “自己耗尽神力……”暮云闲皱眉,“神鼎究竟有多大的问题,才会逼得她以命相搏?”
  执明神君道,“苍木鼎,无足自立、无索自悬、无火自燃、无药自凝,只以天地之灵气,每百年孕育出苍木丹一枚,生死人,肉白骨。可百年之前,那鼎却被人动了手脚,不仅吸聚天地灵气,还吸取凡人精魄了。”
  “什么?!”楚青霭大惊,“苍木鼎一直在我派结界之中,有谁能下此黑手?!”
  “是谁为之,我却占卜不出了”,执明神君摇头道,“凡人精魄何其宝贵,失了精魄,便与行尸走肉无异。为守护芸芸众生,苍巽试遍了所有方法,却都无法阻止,无奈之下,只得祭出所有神力将其毁掉,并将其残骸置于秘境之中,等待有缘之人有朝一日再去拿取。”
  楚青霭若有所思地看他。
  暮云闲转了转眼珠,尴尬道,“原、原来如此啊。那怨鬼呢?莫非它只是恰好出现?”
  “鬼魂并非我所执掌范围以内”,执明神君道,“它的来历及目的,你知道该去找谁询问的。”
  “……她啊”,暮云闲先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缩了缩脖子,恐惧道,“算了吧,莫说助我解惑了,她只要见面不揍我,就算好事。”
  执明神君哈哈一笑,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是白藏流失的神力。”
  暮云闲追问道,“还有他所谓的凡人妻子。疏忧公主,到底是不是小疏?他丧失神力,又是否与此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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