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才应该给老子闭嘴!”即便被缚,凌长风的力气也远大于他,只一个甩身便从他手中挣脱,嘶呖道,“你懂个屁!我罪大恶极?我蛇蝎心肠?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长靖山庄没有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光景?说得好听,叫与灵镜剑派平分秋色,说得不好听,不就是两相对峙数年,谁也拿谁毫无办法吗?!”
  “可现在呢?自从我做了这掌门以来,长靖山庄是何等风光?!道门百家、林立宗派,唯我长靖山庄一骑绝尘、名扬四海,这一切,还不都是我多年辛苦筹谋所得!若不是师兄没了,长靖山庄怎可能有今日荣光!”
  暮云闲冷哼道,“究竟是谁打得灵镜剑派一蹶不振,再无力与你们抗争,你自己心里有数。”
  “哈哈哈哈哈哈”,凌长风放声大笑,理所当然道,“当然该归功于我——没有我,又哪会有那日的凌楚?!”
  暮云闲气急,直戳他痛处,“是,楚青霭能有那般绝妙的剑法和那般精纯的灵气,全是拜你这个资质平平的师父所赐!”
  “资质平平?”凌长风果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不是我资质平平,而是上苍无眼,没将这副绝佳的好灵脉,赐给我这般有抱负有手段的人!可没关系,恰恰就是因为上苍无眼,天赋优越如凌楚,却偏偏有一对胸无大志的爹娘,这才给了我逆天改命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暮云闲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知与这种走火入魔的疯子讲不通任何道理,却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与他争辩,愤恨道,“你如此对待楚青霭,不过是恨自己平庸、嫉妒他非凡,又何必以长靖山庄为借口,为自己脸上贴这没用的金!”
  “我嫉妒他?”凌长风笑,“我怎么会嫉妒他?嫉妒他的,是他的同门而已!你问问凌云,问问凌霄,问问在场的所有人,哪个不嫉妒他,又有哪个不恨他?!他自诩剑术精妙,便处处瞧不起我长靖剑法,他凭什么?!他不过就是运气好,无需像旁人那般艰辛付出,便可得到更多的修为而已!”
  “他若瞧不起你们,便不会舍命去救你们!”暮云闲火冒三丈,太多气憋闷在胸膛里,直憋得他每说一个字,胸腔都要抽痛一次,饶是此,仍捂着胸口,竭尽全力道,“他只不过就是运气好?伸出你那双阳春白雪的手仔细看一看,仔细看看,比楚青霭多活了几十年的你,手心因练剑而磨出的茧子,是否有他一半粗糙厚重?!看看你修长流畅的骨节,是否有他一半崎岖不平?!”
  因太过生气,暮云闲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楚青霭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及时制止住他过于激动的情绪,疲倦道,“谢谢,谢谢让我知道这一切……关于这个人,你无需生气,便交由我来与他了断,如何?”
  暮云闲的怒意仍无消解,人虽退后一步站至他身后,眼睛却死死盯着凌长风,活像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嗓音前所未有地阴冷,“杀人双亲,谋人性命,害人师妹,罪不容诛。凌长风,你该死。”
  凉薄、公正、无情。
  是审判者独有的高寒。
  实在太过骇人。
  凌长风心口一震,立刻爬向楚青霭,声嘶力竭道,“不!不!我没有!凌楚,你父母的死,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确不曾动手!我虽然想让大师兄死,却没想过灵镜剑派身为名门正派,竟当真会下此黑手,这一切都是意外,都是意外!我虽有罪,却到底养大了你,留住了你一条性命,总归是罪不至死的吧?!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我这掌门才不过做了十五年,还有许多风光没有享受,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现在!”
  楚青霭直直站着,什么也不说,只居高临下望着他,眼中一片深渊。
  暮云闲气急,“享受?想得美!你只配带着你丑恶的过往,去地府给他的父母赔罪!”
  杀意如滔天海啸般从暮云闲眸底涌出,叫人只看一眼便不寒而凛。
  唯恐他的情绪当真感染到楚青霭,凌长风什么都顾不得了,干脆背水一战,石破天惊道,“楚青霭,你也别再装这好人模样了!你和你娘,根本就是同样的人,那段杀人如麻的过往,你胆敢叫其他人知道吗?!“
  楚青霭整张脸霎时破裂。
  “哈哈哈哈哈哈哈!”眼见这话当真起了作用,凌长风痛快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有那么一个娘,自己又能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被赶出门派后,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你敢说吗?!”
  沉默,窒息的沉默。
  楚青霭握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既不敢看暮云闲,也不敢看孟青音。
  凌长风趁热打铁,火上浇油道,“不敢说?不敢说,老子来替你说——当然是和你那心狠手辣的娘一样,靠杀人去养活自己!你这人,对自己狠,对同门狠,对他人,自然就更狠!为了活下去,你又杀过多少人?!你那所谓朋友方才义愤填膺的种种坏事,你就一件没做过吗?!就凭你那双沾满了血的手,又哪配和我论什么仁义道德!”
  楚青霭只觉眼前一切都旋转起来,苍林剑突然变得无比沉重,重到……几乎要拉着他坠入地狱。
  “凌楚,没想到吧?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看着你!”凌长风狞笑道,“你被我赶出门派后,拖着那副没灵力又遍体鳞伤的身子,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做过的那些事,那段杀人如麻的过往,敢叫身边人知道吗?!”
  楚青霭的头深深低下去,一个字都不肯回答。
  凌长风却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道,“说来可笑,即便没了修为,你的身手,还是能从庸庸众生中脱颖而出。有人带着你去了黑市,教你如何揭榜,如何杀人,如何在秘密的地方领取赏金。你就是靠着那些带血的金锭,方才苟活了下来,不是吗……?”
  “铛——!”
  苍林剑铮然落地,宛若悲鸣。
  楚青霭眼前一片黑暗。
  片刻后,却听暮云闲低笑了一声,轻松道,“就这点事?”
  “什么?”凌长风愣道,“这还他妈的不够吗?”
  那只漂亮的手再次握住楚青霭的手腕,少年笑着望向他,那般信任,那般笃信,一字一句道,“他和你不一样。我相信,即便是在那般处境中,他也绝不会滥杀无辜。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必然各有其必死的冤孽。”
  语罢,又眨了眨眼,歪头冷言冷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怕他当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还是不会认为错在他。因为,始作俑者是你,罪该万死的,还是你。”
  已然破败的金楼玉宇下,灿烂明媚的阳光中,微尘翩跹起舞,似欢欣的精灵。
  “大师兄……”孟青音也终于开口,带了难以掩饰的哽咽,“那些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楚青霭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摇了摇头,释怀道,“没什么难不难熬的,都只是过往了。”
  凌长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懂啊”,暮云闲点头肯定,“很明白,很清楚。”
  “那你呢?你又听明白了吗?!”凌长风转向孟青音,声嘶力竭道,“他这样一个人,不配做孟章剑派弟子,不配做你的师兄,更不配做未来的掌门!”
  孟青音却只轻蔑地笑,问他道,“你知道,大师兄是怎么进入我孟章剑派门下的吗?”
  “十二年前,他伤痕累累地到了青篁山下,虽奄奄一息,却并未仗着一身功夫争抢,只安静排队等待。但与此同时,若有人妄图凭借权势插队,他亦毫不会客气,无论是谁,逮住便是一顿揍,竟叫一向吵吵嚷嚷的青篁山下,难得拥有了半天清净。”
  “我那时才四岁,可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到现在都十分清晰。他好瘦弱,浑身是血,我从没见过伤势那样严重、却还能咬牙自己走路的人,寻常人若伤成他那样,定然是动都动不了的。可就是那样一个命悬一线的人,好不容易见到爹爹,第一件事却不是求药,而是直挺挺跪下,告诉我爹,他不是个好人。他说,他身上沾了许多血,每一滴血,都不愿隐瞒。他想将所有做过的事先悉数告诉爹爹,再由爹爹来决定,对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爹爹让阿娘带走了我,因此,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爹爹最终还是救下了他。只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重到即便是爹爹,也花了足足半年才让他勉强恢复。这半年间,饶是气虚体弱,他亦每日都坚持要帮着我们晒药熬药。后来,爹爹便带他上了山,为他取名青霭,从此,我便多了一个和哥哥一般亲的大师兄了。”
  再后来的故事,不用讲,暮云闲也知道了。
  怪不得,孟掌门重伤时,楚青霭会是那般万念俱灰的模样,怪不得,他会心甘情愿豁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回师父。
  ——这样一个毫不在乎他过往、于绝境中向他伸出援手、关心他、救助他、培育他的师父,真真是恩重如山、堪比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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