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杨琼坐在薄纱绷制的屏风后,云鬓梳得工整利落,朱唇轻启:
“沈先生一向辛苦。”
“不知孚儿最近书读得如何?有没有顽劣吵闹,惹先生烦心?”
沈厌卿接过盖碗,端着不动,俯首诚恳道:
“允王殿下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微臣近来渐觉自身不足,几乎要难以辅弼殿下……”
贵妃微笑:
“先生谦虚了。”
“孚儿每次来宫里,都与我说:先生博学多才,又温雅可亲,世上找不到更令他喜欢的了。”
“我是个妇道人家,本不该过问这些。”
“这次冒然请先生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先生帮忙。”
沈厌卿拱手:
“娘娘但讲无妨,微臣定然尽心去做。”
姜孚是他的主子,姜孚的母妃自然也是。
杨琼将手交叠,搭在身前,蔼然道:
“我侄儿生性活泼,兄长担心他不能早早立志,因此要为他择一门亲事,让他定心。”
沈厌卿飞速思考:
杨家小侯爷今年才八岁,早些时候也不曾听说有这档子事,怎么突然要办起来?
“这样的大事,我该往家里去一封信,向兄嫂及母亲道喜。”
“可惜我不认得几个字,这一封信,望先生能为我代笔。”
沈厌卿连连称是,认真听着贵妃交代了许多家常闲聊的内容。
无非是什么,怀念曾经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在一处的日子,而今蒙圣恩照拂,更要两处尽心;子孙有福,她实在替兄长高兴……之类云云。
贵妃与他说完这些,就转到后面去了。
宫人这才把纸墨呈上来,沈厌卿谦和接过,纸张触手却摸到里面似有厚度不同的夹层。
他提笔挥就整封文字,待到交回给宫人时,那张缀着许多蝇头小字的纸条已经在他袖中。
允王的侍读望着妆容秾丽容貌明艳的掌事宫女,温声道:
“贵妃娘娘信任,沈某没有不实心办事的道理。”
“也劳烦姑姑代为转达,沈某一片赤诚之心,无需外物奖赏。”
宫婢的打扮都有规矩约束着,没有主子的意思,不能多施粉黛。
贵妃令贴身宫女如此,是在试他。
他正是要做事的年纪,岂会被美貌所惑,丢下姜孚……?
更何况,多一个人,便多一份不确定性。
蜉蝣卿的事不能与人说,他本也不会与女子结亲。
此时真正要紧的事,是贵妃令他私传的信件。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他究竟是听命于先帝,还是听命于姜孚?
最开始的时候,利益都是一致的。但越到后面,他越清楚……
他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将刀尖倒转,对向曾培养自己的人的。
……
余侍郎令人打开大门。
他正步走出去,站在门前石阶上背着手望天。
这场稀里糊涂的乱仗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边境安静着,京城倒是快乱完了。
他叹一口气,转身踱回门里,忽见贴着门边的地上有一条不显眼的阴影。
是被微风掀起的纸边儿。
他没多看一眼,直直走回书房。
那封信很快被洒扫的下人不小心发现,不小心带进来,不小心放在他桌上。
信封表面涂着油彩尘土,难怪能与地砖几乎合为一体。
表面糊得严实无缝,没有任何朱记落款。
余桓小心拆开。
里面两件字条,一张叠着,从纸背可看见是些簪花小字;
另一张裁的方正而巧,是那青衣学子的笔迹:
“飞花将至,可解乱风。”
第44章
奉德十六年的最后一场早朝。
例行的刀光剑影之后, 先帝冷着脸开口:
“杨戎生。”
忠瑞侯立即出列,稳稳立于队列之间。
“都说你是去北边打鞑子的最好人选,可我还没听过你的态度。”
“你是主战, 还是反战?”
“你说一句话,朕也好安心些。”
这问题一出, 两边的人都出起汗来:
陛下这么问, 和把杨戎生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说主战, 赢不赢的了?
赢了即会功高盖主,输了就是误国误民。
说反战,圣人点他, 他岂能畏惧不前?
纵使解释一千句,也会被当成躲避职责的借口。
摆在未来的杨国舅面前的,真是一条活路也没有。
两派人撕了这么久,后知后觉发现:
虽然人选早提出来了,但杨戎生竟像条泥鳅一样, 哪一派也没抓在手。
二代忠瑞侯双腿一颤,咣当一声,跪的结结实实。
周围人一悚,默默环绕他让出了一处地方。
先帝也坐直了,好奇自己这位昔日下属能说出什么话来。
杨戎生膝行几步,几乎把笏板举过头顶:
“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愿意做什么哇!”
“臣还没有刀高的时候,先父就跟着陛下了, 臣父子能在乱世中活下来, 全靠陛下的英明——”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 没有脸上不发烫的。
拍马屁不丢人,但是要把这么恶心的话说的理直气壮、说的慷慨激昂, 确然是需要一定水平。
早些年就听说杨老侯爷功夫了得,总能哄得陛下一愣一愣的,真是虎父无犬子……
“左一派,右一派的,臣知道陛下看的心烦,因此臣当然哪边也不会站!”
“臣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陛下向来知道臣的心意……”
彼时还不流行自比怨妇,这一阵雷人发言听得人人牙酸。
“臣跟着先父,从小旗做起,到后来的百户千户,没有一步不是陛下提拔的;”
“臣虽然愚蠢,可是知道该跟着谁,信服谁!”
杨戎生眼含热泪,情真意切地往上望着自己的君主。
“那就是陛下!”
“臣是粗人,没读过书,不能说是天子门生,但总归是您的人,从未有过二心!”
“先父去前,一直不放心我,连眼睛也不敢闭……”
提到老侯爷,杨戎生适时抬袖抹了两把眼泪。
“今日向陛下表了这一番,臣才觉得他老人家能放心去了!”
“——陛下放心,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叫臣去哪臣就去哪。”
“要我去北边儿,我现在就能走;”
“要我留京城,那杨家,就是连只鸡都不会跑到京郊!”
杨戎生连着说了这一大堆,连个捧哏的都没有,居然还能越说越激动。
近三十岁的人,当着几百号人涕泗横流,一点面子也不要了。
大多数人站在后面,听不清看不着,但隐隐约约也觉得前面的大戏十分精彩。
杨家深藏不露,是为大奸大佞的说法一直有。
可看过这一幕的都觉得,杨侯爷要是为了做佞臣拼到这个程度……
那一般人确实也比不了。
今天殿里的人一出去,明天全城都知道忠瑞侯这幅窝囊样了。
主战派哑巴了,反战派也哑巴了。
能说得上话的就那十几个二十几个人,没有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
总感觉杨戎生是拉着所有人看他的表演,有种被尊重但又被侮辱了的诡异感受。
然而陛下没说停,忠瑞侯就不能擅自闭嘴。
——大概是先帝那天好奇心突然旺盛了一下,加上冬至过后早朝停了,舍不得看不见自己这些臣子,先帝竟一直没打断他。
当年最后一天上朝,都想着早点总结早点结束,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结果杨戎生这么一发挥,全大楚四品往上的官员都不得不听他声情并茂回忆:
老侯爷当年是如何吃不上饭险些把他两吊钱卖了,幸而陛下慷慨解囊收留他们父子;
数九寒冬行军的夜晚,陛下是如何坐在火边对将士们晓之以理振奋士气,听得他至今还能背出其中经典语句;
他初次领兵指挥失误,陛下又是如何天神一般降临阵前,力破敌军为他们解围……
一字字,一句句,都是杨家上下两百口人对陛下的景仰之心。
然而落在别人耳中,只觉得:
贱啊!
站着上朝本就不痛快,还要加时!
就算是和他关系好的,此时都想上去踹他两脚。
早朝上成这个模样,真是配得上做这荒唐一年的结局!
待到先帝满意了,杨戎生嗓子喊哑了,来上朝的也差不多都魂游天外去了。
有腿麻了的,正要活动活动准备撤出去。却又听见先帝问:
“听说你最近在为长子择亲?”
全朝堂都精神了。
宫里似乎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公主……
但杨琼已经在宫中做到了贵妃,如果杨家再和皇室结亲,是否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