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可是吧, 暗卫这群人向来不被当成人来看, 他们在哪藏着猫着也没人管,只当不存在就是了。
  二十二眼睛睁的溜圆,像什么小动物, 盯着他的脸:
  “帝师做噩梦啦?”
  “属下看你被魇住了,觉得不妥,就擅自把你叫醒咯……”
  她象征性移开了目光,以示犯上的愧疚 ,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行为有什么问题。
  沈厌卿坐起来, 接过她递来的靠枕垫在背后,扯起一个微笑:
  “还好,多谢你了。”
  二十二嘿嘿笑了两声:
  “还以为只我同僚有这些毛病,原来帝师也一样。待我回去,再不说他们没出息啦。”
  若在以前,沈厌卿也定要说二十二口中的那些暗卫素质不过关,该打回原处重新训练。
  可现在他自己都是如此了,他也没什么立场可说。
  经年杀人, 手上都沾满血腥了, 谁能睡得安稳呢?
  他年轻时还好些, 有满腔信念撑着。现在旧事都翻出来,一点也忘不了, 倒磨的他越活越回去。
  看外头透进来的光,约摸是正午时辰了。
  他只穿了睡袍,不过没什么可避二十二的,也就坦然对着:
  “怎么不在你主子旁边?有什么事?”
  二十二眨眼:
  “主上让我给帝师带话,说他本来是打算下朝就过来的。”
  “但,早朝上兵部户部互相骂起来了,一直耽误到下朝之后,现在还在御书房扯皮。”
  “主上被挂住了,这会儿来不了啦。”
  沈厌卿失笑:
  “原话定然不是这样,你端正些。”
  “为的是什么事情?”
  二十二来了精神,朝进来送茶的沛莲打了招呼,又转回头:
  “这次是可说的了!”
  “还是前两天吵的那些——北边不安分,怕鞑子南下来犯。”
  “眼下是春天,苗刚插下去,还不是要紧的时候。”
  “但余尚书说,若现在不拨银子给他未雨绸缪,到了九月十月,他就只好捧着头来见陛下了。”
  余姓……这位六七年前好像还是侍郎吧。
  沈厌卿思忖着。
  先帝拯救天下万民之后,顺手把北面的鞑子也往外铲了铲。
  后来虽有小打小闹,但都平稳落地了,没起过大的冲突。
  按理说,各部之间争拨款也属正常,要业绩就要做事,要做事就需要实实在在的银子。
  要是两手空空,做梦都做不明白呢!
  自崇礼开年来,一直算是太平,把这群朝臣养的也越发刁了。
  都师从御史台,个个都学那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把自己当成怨妇,泪汪汪地望着圣人。
  常听说有人在朝堂上扯着政敌袖子哭,问陛下到底信谁的这种荒唐事。
  无他,实在是日子太顺了,无聊啊。
  这几年也没见有哪个权力太大的,所以也搓不成朋党,起不来争执。
  这帮子读书人满腹经纶,却连吵嘴架都找不着由头,倒也怪不得他们……
  前几年权力最大,几乎是半只手按在皇位上的的沈少傅如是想。
  一来是姜孚御下确实有道,下面人摸不清君主的态度,就不敢轻举妄动;
  二来是沈少傅早些年大清洗做的太狠,但凡是龇毛的都被打包送到地下去了,剩下的自然是温驯又拎得清的。
  什么时候用什么人,一直是这个道理。
  奉德的时候虽悍臣满朝,但先帝比那群人还悍些,没有驾驭不住的。
  等到传了代,姜孚年纪小,又一直打的是仁爱的旗号,当然也容不得臣子们不仁爱。
  这种时候,才需要沈少傅这种“遗千年的祸害”出来办事。
  该削的削,该杀的杀,没几日就把朝堂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再拔一批新人上来——人难道不是有的是么?
  让他们满怀着对圣恩的感念,勤勤恳恳拉磨,顺道弹一弹为祸朝堂的少傅大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人虽好,可是拿在新人手中不好用。
  那也就只好忍着痛心,长亭送短亭地把人送进地府。
  沈厌卿当日出手虽凶残,可现在许多人应当也回过味儿来了:
  替圣人办事,代皇帝背锅,不寒碜。
  但要说翻案,基本也是没可能的。
  既然背了这口黑锅,那就该背实诚了,别丢。
  不然的话,一放下,说沈大人没错了误会了伟光正了,那要把下令贬人出京的小皇帝的脸放哪呢?
  嗯……所以,其实,大概……
  沈司兵参军厌卿如今在京城里,最能容得下他的地方,还真是这个有着金屋藏娇嫌疑的披香苑。
  虽然现在住起来总觉得浑身带刺儿,但沈厌卿心里清楚,他出去了也没有好下场。
  是没有多想活着不假,但是也不想死的太难看。
  人上岁数就难免贪心,想要个善终。
  他该殉的人和事太多了,竟阴差阳错都逃了过去,眼下居然还敢挑挑拣拣。
  沈厌卿见二十二张开了五指在他面前晃,回了神。
  二十二抻着长音,脆生生道:
  “没想打扰帝师思量别的——但是主上说了,想听帝师的意见,要我务必问到——”
  不待沈厌卿说出推拒的话,她又抢出一句: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我昨天就犯了错,今儿个要是再不把事情做漂亮,八成就要被撵下去了——”
  “帝师您是知道的,打奉德元年开始,还没有不死在位置上的首席呢!”
  “这要是让我成了第一个,我可没有脸回去见人了……”
  这小姑娘扭捏说着,好像牺牲在任上是代代相传理所应当的一条铁律。
  沈厌卿心中暗叹这体系害人,弄得这些年轻小孩都把去死当成天大的荣誉,一个个歪的不成样子。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暗卫要是惜命,谁来惜圣人的命呢?
  沈厌卿捧起盖碗,拨了拨:
  “圣人既然问了,我怎么有理由不答?休要往坏处猜我。”
  “余大人我认得,奉德十五年惠亲王提议北伐时,他没跟着递过折子。”
  “不仅没递过,还奏了反对的意见。说是不到时机,妄动凶器不仅劳民伤财,还会牵动高处的祸事。”
  “结果是被惠亲王一党打压的怪惨,连升任的机会都错过了。”
  当年还称得上是壮年的余尚书,眼睁睁看着自己压了十几年的同科竞争对手,踩到了自己头上去。
  仅仅是因为他直言上书,没依附三皇子党。
  ——当然,那位高高兴兴上位的余大人的同科也没蹦哒几天,就被新上任的沈帝师清下去了。
  沈帝师不管什么七七八八的。砍了一把手,顺手就拔了二把手,一眼也没多分过来。
  余侍郎当了许久的侍郎,终于实至名归做了尚书。
  但在更久更久以前——余尚书大概不记得这种小事了——在他被三皇子党一阵猛收拾,又被同科的新上峰叫过去狠狠敲打过后,某一天,有一位青衣学子上门。
  这学子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会被接见,所以也没有递上正式的名帖,只交进去一张折着的纸条。
  这虽不合规矩,但余府的下人和善接了,帮他传了。
  余侍郎坐在里屋,接过来展开,里面只四个小字:
  “大人悔否?”
  若是平时,他会以为是三皇子手下的人继续传来的挑衅,打压他还不足,要如此羞辱他。
  可见字如见人,这四个字笔画温润柔和,来人也许并无恶意。
  余侍郎理了理灰头土脸的模样,踱步到中庭去,却不教下人开门。
  这仅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失了大好前程,面临着要当万年老二的风险;
  还可能因为明天上班右脚先迈进门槛,就被上峰告黑状扔出京城的余大人,好似忽然恢复了奉德二年刚考中时的骄傲和锐气。
  他隔着门板,挺起胸,对外大声道:
  “余某人向来凭良心说话,自然永不会有后悔之事!”
  门外的学子叩了几下门,朝门里长鞠一躬,离去了。
  几年后,当沈厌卿做了帝师,不必再以那样柔婉的笔迹示人时,他偶然捧起一本名册,见到了熟悉的名字。
  沈帝师历来行事果断,却在那日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良心”么……
  虽然各部都要照顾到——
  但,这场拔钉子的大工程,或许可以从兵部先开始?
  ……
  “就是如此了,安公公。”
  “沈大人说余尚书做事踏实,不会虚报;说北边有事儿,那应该就是真有事了。”
  “该遣人,再查查。”
  “至于到底要不要动,要不要拨,还是陛下做主。”
  安芰掌心托着张纸,忙不迭记着,笔尖几乎擦出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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