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看着那些令人困倦的暖黄色烛光,有些迷糊了,下意识复述着姜孚的话,就像是从前在授课时回答这学生的问题一样。
不过隔了层纸。
他想,怪这窗纸用料太精,否则这样的距离下,他该是能隐约看见姜孚的脸的。
“……倘若有一个人,我想到他时便欢喜,见不到他时就忧愁。”
“喜怒哀乐都随着他一举一动而变,就好像有丝线在心上牵着……”
“那么,我应将这人当做什么呢?”
沈厌卿答不上来。
他想问,或许他应该问,这说的是原先要住进披香苑的人么?
可他不能那样磋磨姜孚的心意,也不敢装的那么愚钝。
那是欺君。
他知道,若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如今姜孚敲的就不是他的窗,问的也不是他。
所以披香苑并没有所谓原定的主人,所以……
“披香苑是为您改的,老师。”
“为的是我心中念着旧日恩情,总想做些什么纪念,没想过真有见到您住进来的这天。”
“若是不喜欢哪处,着下人斫了改了就是,若哪处都不合心意,再与我说……”
沈厌卿张了张嘴,还未及将谢恩的话说出口,又听姜孚说:
“您说什么我都愿听。我只求您别怀疑我,我字字都是真心。”
这几个字不朦胧了,一个个重重落在地上,像要敲出响儿来。
灯火倏然远去了,窗子暗下来,再没什么光影,只剩下新月的薄薄寒辉。
姜孚走了。
沈厌卿在窗前逡巡两步,这时才觉出赤脚踩在地上的冷。
扔下了一堆让人心中杂乱的话,就这样跑了么?
他既觉得荒唐,又有点恐惧起来——他设想过千百种摊牌的场景,不想姜孚竟直接将整颗心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喉间发涩,想和说句学生尊师重道本是好事,可是说服不了自己。
姜孚究竟想做什么?
……姜孚。
他合上眼,眼前仍是少年人十四五岁的模样。
“宁蕖,取我的毳衣给陛下送去。若得了机会就与安公公说一句话,让他劝陛下早些休息。”
明日再想,后日再想,反正受制于人,什么也改不了。
沈厌卿自崇礼二年来,就没有不敢破罐子破摔的事。
连日提心吊胆的赶路已把他耗空了,他现在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
就算是皇帝半夜二更敲他的窗,用灯焰照他的影,拿些胡言乱语扰乱他的心思……
天要塌,也要等天亮了再塌。
小厨房又煮了姜糖水送来,沈厌卿抿了一口,想叫人添些糖往御书房那边送一份。
小孩子爱甜,小孩子长大了也没有不爱甜的道理。
但他很快又想,那么多人伺候着,怎么会少他这一份姜糖水呢?
若是他们没及时奉上,就让大太监治他们的罪好了,不干系他的事。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姜糖水辛辣,把方才的寒意都祛去了。
“余下的留着给宁蕖吧。熄灯,我要歇下了。”
灯烛应声灭了,留下满室漆黑。
沈厌卿放下拔步床上的纱帐,掩住了窗户那边的视野。
今日就是再有什么神仙鬼怪来敲窗讨封,他也不会开了。
……
姜孚伸手,任安芰把灯罩套回烛台上。
烛泪积了厚厚一层,填满了锁槽,灯罩安不稳当,在风里吹的摇摇晃晃。
安芰识相地一个字也不说,接过灯盏跟着主子回程。
姜孚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桃林深处,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
“窗框有些地方被焰火熏黑了,明日着人来修吧。”
第9章
几日清闲,杨驻景照例晌午起床,打着哈欠爬进院里。
小厮迎上来报,说在文州买的东西都已运到了,眼下正停在前院,有些排不开。
杨驻景借荷花缸照照影儿,扯了扯系歪的抹额,随手一指门前:
“拉这儿来呗,点一点再分,别缺东西。”
家里人多,要是送东西送不均匀了,兄弟姐妹间又要打成一片腥风血雨。
上次五弟和七妹为了个手串,互相扯着头发一路厮打到老祖宗面前,又哭又嚎求老祖宗作主。
老太太六十多岁了,多子多孙本是福气,却也被闹的头疼:
“我看着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再让人买一串来不行么?”
五弟爆发出一阵尖叫:
“孙子只要这串!老祖宗有所不知,这可是——”
七妹不甘于后,猛拽了一把哥哥的发冠,差点令其整个散架,脸上装的却一阵楚楚可怜:
“老祖宗您评评理!都说岁数大的该让着小的,杨缨这厮反倒抢我东西,真是连人也做不得了!”
“这样不悌的东西,您也看的过眼——”
五弟手里还攥着把金钗子,大约是刚从妹妹头上拔下来的。
此时没了抓手,显然落入下风,只好哭的更大声给自己助威。
两人的音量你追我赶,哭成一大团。
正赶上杨驻景晨训回来请安,嬉皮笑脸地路过两人,好事的心理达到了极点:
“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老太太身边的下人呈给他。
为着公平,五弟和七妹谁也不许对方的下人拿着,故而托给老太太了。
杨驻景拣起珠串戴到手上——有点小,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十分认真。
弟弟妹妹一时停了哭声,都往他这边看,等着哥哥作出些惊世骇俗的评语,坐证他二人的眼光。
“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杨小侯爷故作高深地点点头,揣起手串,就这么走了。
没一个人反应过来,屋里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半晌后地当间爆发出五少爷七小姐震天的哭声。
杨驻景刮了下眼角,跑神想着那手串的去处。
大约是随处丢在书房哪了……一串破石头而已,两个小没眼光的,没见过世面,竟为这等东西打得头破血流。
两车珠宝推过来了,此时正照着册子分拣装盒,一个个标着各房的名。
杨驻景揣着手溜达,权当自己也监工出一份力,正瞥见着那逐渐露出的车底处。
一堆金光翠色中,压着个碧蓝碧蓝的卷轴。
他捡起来,见捆线上的流苏十分讲究,心里奇怪。
他不懂字画,没乱买这些东西,商家总不至于平白给他搭个装帧这么精致的。
杨小侯爷犹豫了一下,挥退了跟着的小厮婢女,转回自己书房才把卷轴展开:
底衬是上好的绸子,纸不知用了什么料,竟在室内也泛着淡淡微光。
正中画着一人一鹿。
白鹿屈膝向前伏下,角上生出翠叶;
少年俯身环抱鹿颈,头戴葛巾,衣饰满彩,肩臂间水红色披帛无风自动,端的是一副轻盈飘逸的模样。
一根桃枝从他怀中生出,花瓣雪白,缠着翠珠红线,垂坠联结,最后系于这他指间。
画师显然在神态处下了大功夫,画中人分明垂着眼睛,凑近些却像正看向画外,含情欲语。
“……”
饶是杨小侯爷自小就不通文艺,此时看的也有些呆了。
他第一反应竟是把这画合上,免得妖里妖气的把人魂儿勾去。
愈是精美,他脑子里的警报愈响,觉得好像摊上了什么大事,只是自己还弄不清情况。
杨小侯爷遇上事向来果断——找爹。
……
忠瑞侯刚下早朝回来,换下了官服坐在厅里喝茶。
今早上,兵部上奏北边的鞑子不安分,向户部要钱练兵;
户部哭穷,兵部尚书就拿笏板横抵着脖子,颇有气势地哭哭啼啼起来,大叫:
“微臣不能护国,难当此任,只好以死谢罪了!”
两边人都劝,横劝竖劝也哄不好。
最后还是忠瑞侯觑着小皇帝脸色,跑到那边队列里,拉着手语重心长说了一堆“国家不能没有您这样的栋梁啊”之类的话;
借着自己国舅的脸面劝了半日,兵部尚书才勉强表示:
为了陛下,愿意暂时包羞忍耻再忝领几日俸禄。
好歹算是收了场。
小皇帝自始至终只是淡然看着,耗着点儿,到时间就下朝。
忠瑞侯正为这事糟心,又见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拎着个棍状的东西从外面跑进来。
只喊了一声“问父亲安”,膝盖刚沾地就起来了,把拿着的东西往他手里塞。
他没打开已警惕起来,盯着儿子问:
“哪来的?”
素来没个正经样子的杨驻景此时竟不笑了,板板正正站着,表情焦急恳切的很:
“有人要害儿子!”
“……还有人能害你,你折腾别人倒是差不多。”
忠瑞侯白他一眼,做好了心理准备展开画轴,只瞟了一眼就腾地站起来,一脚踹向杨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