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沛莲暗暗拧了宁蕖一眼。
  沈厌卿看在眼里,只觉得几朵荷花互相摇摇撞撞,十分可爱可亲。虽是第一天住进这里,也感应到了些生机。
  他又问:
  “所说的荷花池,是哪一个?还是几个一起修的?”
  另三人的表情都有点怪,互相看了几眼,最后是丰荷开口。
  “宫里太大,当时有许多说法……但奴婢以为,就是门前这两个了。”
  “……哪一年?”
  宁蕖掰指头算了算:“当是崇礼四年初的事。”
  如今是崇礼七年,那就是三年前的事。
  沈厌卿盘算着,三年前他在文州好生住着,和京里的往来只有些不温不火的折子。
  这种特别纪念过的大事,应当和他无关。
  崇礼二年他走时,披香苑不过是个普通宫院,一板一眼,挑不出错而已。如今添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为谁改的?
  不能怪他琢磨,皇帝可还没有大婚……
  如今住进来是他,那原本预定的那个主儿呢?
  黄了?
  沈厌卿忽然就一点兴致都没了,有气无力地拨弄了两下炭火,瞥了一眼正门方向,丢下铜夹子起身往寝房走。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你们把门窗都合好锁好,早点歇息。”
  正是下霜的时辰。
  第8章
  沈厌卿一合上眼就沉进了梦里。
  大雪压下来,积成一样的深浅,没有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虽然是梦,他却很清醒:
  文州是不下雪的,他从未去过别处,因此这里是京城。
  京城是该有朱墙黛瓦的,在哪里呢?
  他举目四望,然而周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视线透不过雪花,脚下也愈发难行。
  风作刀,霜为剑,割得他无法忍受。身上从里到外都泛着冻透了的疼,像是有冰锥一下下地戳刺进后颈,又僵又慢。
  雪花扑进他眼睛里,灼烧一样化成水,从两颊流下来。
  他听见自己碎碎地咬:
  他甘愿的,他情肯的,他本应能忍受的……
  不可有怨恨,不可后悔,这都是为了——
  在痛苦没过他的极限之前,他忽然完全放松了。
  好像肋下抹出两道翅膀来,昏昏然向上浮,忘掉了一切荣辱,一切的幸福和哀怮,一切指天对地许下的盟誓。
  他的魂魄被抽出来,飘飘悠悠,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到温暖的地方去。
  ……
  沈厌卿睁开眼,橙黄的灯光融融地铺在窗纸上,窗棂咚咚咚又响了三声。
  光里映着个人影,黑乎乎贴在窗前。
  可他心里一点儿慌张也没有,就好像对此早有预感,早知道会有人二更来敲他的窗,而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陛下。”
  沈厌卿坐起来,朝着窗那边轻唤一声。
  敲窗的声音停下,人影僵了一下,沈厌卿竟从那黑乎乎的一团里看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来。
  他下床,赤脚踩在窗前。
  隔着窗纸尚能感受到夜露渗进来发寒,也不知窗外那人穿的多少,冷是不冷?
  他虚眯着眼,试图从影子上找出一圈毛边儿。
  窗外烛火无声闪了一下,好像因为他的迫近有些慌张。
  丰荷沛莲领着宁蕖掌灯进来,各自端着衣服首饰,远远站着,不强要他穿。
  他把人招过来,要了梳子簪子,利落挽发成冠,口中称罪道:
  “罪臣尚未梳洗,有误接驾,还请陛下到正厅招待,罪臣着人去奉茶。”
  一番话把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好像完全不介意对方半夜跑来鬼一样敲窗户。
  “……不必了。”
  沈厌卿贴近窗边,如愿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少年人的音色里少了些童稚的清亮,多了低沉和沉稳。
  很好,他想。
  这些年没见过了,竟一点也没忘。心里像有个烛捻似的,一听这人的声音就燃起来。
  再要开口时,连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
  “并不妨事,沛莲已去烧水了……”
  “老师。”
  姜孚打断他,又深又重地叹了一声,两个字里揉进了说不尽的复杂情绪。
  沈厌卿从中听出种释怀——就好像今夜见过一面,甚至面也没见着,这六年的憾恨就尽可一笔勾销,一分一点儿也不曾怨过。
  他自回来,就一直战战兢兢等着自己的结局。
  可是只听了这一声,他就不由得放下一切提防,扔掉了一切将人推远的念头。像飞蛾要扑火似的,只求这一刻光亮,随后如何下场都再无谓。
  二更风大,烛焰明明灭灭,黑影做了个维护的动作,定在窗前,接着问他:
  “您不问我来做什么?……学生冒犯,打扰老师歇息了。”
  贵为九五之尊,姜孚仍固执地用着“学生”的自称,将这些天来所有人的疑虑都抹去了——帝王的老师怎么会有错呢?
  帝王尚且不觉得他有错,谁还能说什么呢?
  沈厌卿讶然,还是怕人站在外面冷,尽力省下客套话:
  “我本来也睡得不甚踏实,再者,陛下无论何时来我都招待。”
  “做臣子的,绝没有因为天色晚就把君王拒之门外的理由。”
  因为这是爱重的表现。
  沈厌卿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还是觉得不好说这么亲密的话。
  他请不进来人,穿衣的手也停下了,只静静站在窗前。
  姜孚在窗外看的也是他的照影,这些动作不大庄重,没必要时还是省了。
  “我……我也睡不好,梦见您了……想到您正在这里,就披上衣服匆匆来了。本来只想远远看一眼……”
  看看门,看看窗子,看看屋檐上的琉璃瓦。
  看看自己这几年一点一点亲手设计成形的院子,总之是没想过要打扰人的。
  可是一凑近,手就鬼迷心窍地搭上了窗沿。
  他以往常来这里,桃树李树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荷花也是从御花园里移来,太湖石是去年才突发的灵感。
  景观日渐成型,唯有主殿的窗框里始终是黑的,一个人也没有住进去过。
  许多次午夜梦回,他都见那窗里面闪过熟悉人影……
  姜孚想,他只轻轻敲几下,若是老师没醒来,他立刻就走。
  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他睡不着,做了许多事,明早还要去早朝,累上加累,苦上加苦。
  都到了这地步,只是想做些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什么也不影响的,就一定有错吗?
  他有许多话想说,现在就想。
  沈厌卿像是和他通了灵感,挥挥手让宫人都下去,伸手抚上窗纸。
  姜孚可见他五个指尖儿最深的影子,漆黑漆黑地印在暖黄色的背景里,像水滴落进滚油里那样清晰:
  “贴近些说话,听不清楚。”
  这时他们的距离更近,才有了些交情笃深之人久别重逢的样子。
  姜孚端稳手中的烛台,依恋地贴近,说出的字又轻又慢,化成水雾贴在窗上,沈厌卿甚至隐隐嗅到了他身上龙涎香和薄荷脑的气味。
  “……学生怕燎坏窗纸啊。”
  姜孚苦笑了一声,沈厌卿几乎能看见到他那副又喜又忧的表情。
  眉眼长开了,神态却不会变。姜孚的素来给人宽和亲人的印象,好像怎样撩拨也不会动怒,提出如何过分的要求也只会顺从,
  即使心中忧虑,面带愁容,也只扰他自己而已,绝不让别人有一点不快。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继承了大统。
  他有些算不清了,姜孚还有什么心愿不成么?
  姜孚若说爱他,已将他接回来见了面;姜孚若说恨他,亦能让他再也走不出这披香苑。
  既已完全将他这条贱命捏在手里了,姜孚还在犹疑什么呢?
  做了天下的君王,就可随心掌控天下的事物,遑论他一个小小的旧臣?
  这样浅显的道理,姜孚十几岁时就懂得了。
  姜孚因此骗了他,他也因此心甘情愿入瓮,那些道理是他教给姜孚的,他须得小心维持。
  绝不可倚仗所谓师长的身份,做破例的人。
  这算是迂腐么?
  但他自己养大的学生,他怎么忍心见其伤心呢?
  姜孚有意卖弄着聪明,织了细细密密的网将他黏进去,他也甘愿就这么困在其中;
  姜孚用心敬重他,他其实本也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好学生。
  “您为什么要走呢?”
  姜孚问过他无数次,今日也如此问了。
  但年轻的君主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没在上面耽搁一刻,很快换了一句:
  “老师,倘若有一个人……”
  “嗯,倘若有一个人。”
  沈厌卿站的很端正,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抵上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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