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宁蕖打量着茶壶的大小,很担心那点儿都在这一壶里了。
陛下至少也得自己留点吧……
他正神游天外,余光看见一个小太监从门外急急走来。
一进门先朝沈厌卿行礼,但不叫人;接着转向杨驻景,恭敬地叫了一声“小侯爷”;最后才朝宁蕖问好:
“宁公公!陛下召您去。”
宁蕖转身看看桌上其他两位,正要问有没有召他们,那小太监又催:
“只召您!快些走吧,宁公公,您这身衣服还得换呢。”
少说穿着跑了两三天,路上又来不及浆洗,满身的沙土。
在这有意仿造的自然景致中不显多突兀,要真穿着去见皇帝,说会被治罪都是轻的。
宁蕖认命地被拉扯走了。
留下的二人对视一眼,沈厌卿忽然眨眨眼,带着笑意开口:
“小侯爷?”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杨驻景把杯中余茶一口饮尽,将手里剩的半块牡丹枣泥酥搭在杯沿上,翘着带油的两个指尖朝自己表哥的这位老师一拱手:
“都是陛下的意思,沈老师莫怪莫怪。”
实际上也不全是,他这次出来算是偷偷离家出走,表哥帮他按住了后知后觉的家里而已。
若真是以侯府继承人的身份出行,还不得带上几十个侍卫家丁,又哪里轮得到他替沈厌卿尝菜?
只怕一道菜又试又翻又捏,到他跟前都凉透了。
家里常说这些繁琐程序是为了他好,可依他所见,自己的身份不摆出来,也未必就有人闲的没事给他下毒。
他帮表哥,表哥也帮他,双赢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一人一马,跑到文州那么远的地方的机会可不多。
至于宁蕖,一看就是个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就能把事情办完。
他偶尔搭把手就是了,其他时候全当郊游,自由自在。
沈大人果然也很和善地回他:
“怎么敢怪小侯爷?沈某谢恩还来不及。陛下同小侯爷感情这样好,太后娘娘有知也定然欣慰。”
沈大人的表情不像是对钦差说话,倒像是对自家的小孩子,满眼温柔笑意,只差拉过他的手拍拍。
杨驻景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到姑母宫里,姑母也是这么看他,也给他拿点心吃。
说是触景生情有点夸张,沈大人的年龄其实也没比他大出太多去,比他爹小不少。
但他似乎有点理解了陛下为何非要请人回来,又心甘情愿这么折腾。
姑母走的早呀……
他在心里偷偷同情了下自己的可怜表哥。
“我知道大人有许多疑惑,但我领了旨,不能乱说话。”
“我想,等陛下召见,你们见一面就好了。”
少年人满眼认真地把自己摘出去,指尖搓了下杯中点心的一片花瓣。
他看起来不拘小节,却读懂了沈厌卿尝到桂圆馅时神态中的别扭。
他想:
陛下什么都没白做,沈大人确是领了情的。
……
此时真要面圣的宁蕖却笑不出来。
隔了十几天再见面,安芰没和他客气,半句话都没说就指挥小太监们扒了他的衣服押去沐浴。
小太监搓洗他头发的手都急出了残影。
沐浴完,端来一身蓝色袍服,一抖搂开就见补子上的孔雀朝他翘尾巴。
宁蕖大叫“这不是我的衣服”,安芰右手抱着拂尘,左手对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快穿吧!祖宗!往后我得求着你了——”
这句话多少是有意夸大,可安芰心里也有数。
陛下这些安排多少经了他的手,其间种种细节看的他胆战心惊。
要不是都是陛下的意思,沈厌卿而今吃的用的,放别人身上够拖出去就砍头。
宁蕖不懂或是不愿押宝,他得早做打算。
直到跪在阶前,宁蕖的头发还是半湿的,匆匆拢上了戴冠,紧巴巴往下坠着。
他悄悄调了调低头的角度,让发髻在正头顶上。
衣服正合身,看来是提前给他裁的。
周围垂幔众多,拢着浓重的龙涎香气息。
宁蕖第一次面圣,紧张的很,好险才没发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听认识的人说,这里燃的香都名贵的很,谁来轮值都要多吸几下才舍得走……
“宁卿?”
阶上传来年轻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宁蕖一个深呼吸,叩首不起。陛下这称呼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奴婢在。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没说免礼,但安芰接了一句“起来回话”。
宁蕖直起身,想回报这些天的事,又觉得主动说有些邀功的嫌疑,不太好。
好在皇帝接着问了:
“这一程辛苦了。可还顺利?”
宁蕖只在心中一转,就想清楚了这句话绝不是要听他自己的事,得答沈大人的。
他眼睛黏在地板上回话:
“陛下的信一到,沈大人就说要跟着我们回来了。”
“回程也走小路,沿途民风淳朴,一路顺遂。”
都是这几个月禁军玩命剿匪的成果。
“昨日至抚宁,今日入京,又入宫。沈大人与杨小侯爷正在披香苑喝茶待召。”
这些虽然陛下都知道了,但是也不能不说。虽然其中有浩如烟海的细节,但是也不能问一个字。
“沈大人似乎颇喜欢披香苑的环境,尤其是荷花池和其上的太湖石。”
“宫人奉上的点心沈大人也尝了,都说味道很好。”
他想夸大点,说沈大人爱的不得了,深领圣恩愿结草衔环为报。
但一想到沈厌卿那个淡淡的表情,又想到陛下或比他了解沈大人千倍百倍,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再一叩首,表示自己没有别的要报的了。
皇帝却迟迟不回应他,殿内一时陷入静寂。
宁蕖听过安芰的嘱托,知道这时候就该沉住气等着。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有点疲倦:
“赏他吧。回去,叫杨驻景来。”
“是。”宁蕖和安芰同时应声。
宁蕖起身,恭敬地倒退了几步出去。动作行云流水,几乎不像是第一次做。
看着人离开了,安芰正要拨人同去披香苑,却被姜孚点住。
“安芰。”
安芰听出这句语气不对,跪的毫不犹豫。
“陛下。”
“你说了些不该说的,罚你一旬俸钱,可有异议?”
皇帝看也不看他,盯着正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安芰知道点的是自己与宁蕖那句玩笑话,出了一头的冷汗,急忙磕头。
“奴婢谢恩。陛下明察秋毫,奴婢再不敢了。”
一旬的月钱不算太重,可见陛下也只是提醒他而已,并没有真的要罚。
他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日后行为自然会本分些。
他正要再磕头表忠心发誓再不打着歪心思与宁蕖来往,却又听他这位主子说:
“往后就让宁蕖照看老师。若他来问你什么,你答就是了。”
意思就是,无论沈厌卿要问什么打探什么,哪怕是皇帝身边的事,也都可以告诉那边。
饶是安芰这些年练出的心理素质,此时也有点慌了。
陛下到底是有多信任这位老师,以至于就算是自己的起居言行被人有心关注探听,也愿意全盘托出不做分毫遮掩?
安芰颤颤巍巍地起身,瞟了一眼皇帝毫无表情的脸,好像回到了第一天当差,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主子。
这还是那个连表情也不愿有,赏罚都定的条条分明从不逾矩,唯恐他人抓住其喜恶而奉迎的陛下吗?
第7章
杨驻景跟着小太监走到御书房的偏殿时,姜孚正坐在桌边剥栗子。
见他来了,抬了下眼皮:
“坐。”
杨驻景规规矩矩行了礼坐下,猴急一样摸起桌上的栗子,团在手里搓来搓去。
“好烫!怎么不用糖炒?煮着吃未免太寡淡了。”
他端详了下掌心的栗子,觉得比往常的小了不少,不由得撇了撇嘴。
“尝尝就知道了。”
姜孚把手里剥好的塞给他,状似随口问道:
“在老师那边吃过了?”
“吃过了吃过了。沈老师说几年没吃过宫里的菜了,一直挺想的。”
“不过,要真这么惦记,陛下何不自己往那边去一趟呢?还把我和宁蕖挨个叫过来问。”
“——当然,绝不是说臣和宁公公有不愿意来的心思哈。”
从进门起,杨驻景就在用心打量自己这位表哥的穿搭。
此时的姜孚一身明黄色常服,颈上没戴珠串,腰带上也只有隐隐浮光的暗纹,束了个简单的冠,是家常的模样。
一般这种情况下,表哥不会介意他这两句嘴贫,有什么直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