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杨驻景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点点头。
  “后面的事情我比宁公公清楚,我来吧。”
  说罢,他上前一步站到沈厌卿面前,很是正式地一抱拳,肃然开口:
  “大人,请移步披香苑。”
  宁蕖一悚,顾不得冒犯,要拦住杨驻景问是否听错了地方。
  却见沈厌卿波澜不惊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似乎对那三个字所指的地方十分熟悉。
  杨驻景随后护送。
  宁蕖本该去面圣,现也无处可去无圣可面,只能跟着。
  他脚下跟的紧,可头脑里一片乱麻,总觉得这几天把这辈子的荒唐事都见过了。
  那披香苑,不是隶属后宫吗?
  ……
  照常理说,杨驻景这样的身份年齿是不该踏足后宫的。
  但当今圣上后宫空置,本该热闹的大片宫殿毫无人烟,只有内侍定期打扫,等待新主。
  因此像杨小侯爷这样领了旨意来办事的,逛逛其实也无所谓。
  但杨驻景只有幼时姑母召见时才来过几回,姑母死后,他也没再来过。
  为了能领好路,他有心研究过安公公给的地图,凭着背舆图的本事把南南北北几尺拐弯都背的烂熟,自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可眼下却用不上他,本该由他领路的人正走在他前头,一边走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旁的宫墙飞檐。
  杨驻景甚至能从他动作中读出有句有逗的话来:
  几年不见,宫里面还是这样啊。
  他想不通,为何离京这么多年,沈少傅还是记得宫内布局?连三尺宽的小路都记得清楚?
  杨驻景从两面墙中间挤过去,狼狈地拍拍身上蹭的红色墙灰,看着在小路那头抱着帷帽笑的沈厌卿说不出话。
  这时他觉得,一路上都在忙着假笑的沈大人好像笑的真诚些了,似乎真因为看他险些卡在墙里就被逗的眉眼弯弯。
  难不成六宫中发生过什么美好回忆?让沈少傅触景生情,连架子也忘了端?
  杨驻景不是那好八卦的主儿,但在这地界就难免多想,一边唾弃自己好事一边多想。
  “不怕杨小哥笑话,实是想起了些趣事。这条路本是图纸上没有的,只是老匠人喝醉将墙画的太宽,建起来才发现问题。”
  “先帝仁慈,没有降罪。这条路也未做修改,就如此留下了。”
  “我从前走过时衣饰太厚太繁复,也觉得狭窄不便;而今一身布衣,反倒觉得如此宽窄正好。”
  宁蕖从墙后面探头:“大人实在豁达!”
  杨驻景咂舌,饶是已相处了十几天,他还是经常感慨于宁蕖反应之快。
  二人身份差异悬殊,他以前实在是没练过这些顺着人说话的本事,也看不上这些。如今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倒是真羡慕对方的口才。
  他晃晃脑袋。瞎想什么呢,今日过去后,这儿也没他的事了。
  他有点可惜地看着沈厌卿,像是看着什么奇珍异宝。
  这位大人牵涉到许多事,也许是本朝最大的谜团之一,在他眼中无异于人形的鲁班锁九连环,谁能不起好奇心,想要鼓捣鼓捣?
  可惜不能问也不敢问,昔年皇权更迭皇子夺嫡的事,卷进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宁蕖显然也深谙此道。
  披香苑占地不小,但不如他们想的富丽堂皇,反而做了些精巧雅致的布景。
  院中杂植桃李梅,掩映小路曲折,不像宫殿,倒像是山里的庄子、京郊的园林。
  梅花开过了,桃树李树上满挂着花苞,荷花池畔的垂柳随风轻荡,荷叶荷花还未长起来,有几尾锦鲤水中畅游。
  池中央放着好大一块太湖石,瘦而皱,有两人高,杨驻景的眼神一下就黏上去了。
  “宫里竟有这样的地方……”宁蕖喃喃道。
  宫里寸土寸金,披香苑竟能这样这样折腾,不知道以前住在这里的娘娘是得了多少恩宠。
  “这不是我家去年送陛下的及冠礼吗……”
  杨驻景也有点恍惚,一时竟忘了这句话一下子揭了自家身份非富即贵,不过在场二人心中都有数,也没人理会他。
  沈厌卿虽不言语,可满目也是惊艳之意。
  宁蕖心中不禁感慨,陛下的用心还是得到了回报。
  抛开这里是后宫不谈,抛开抚宁驿的诡异不谈,抛开陛下的用意至今不明不谈,沈大人此次入宫,确实还是得到了最细致的招待的。
  往深处走去,朱墙琉璃瓦掩在一片粉白中,竟也不显突兀。
  内殿大门敞开迎客,正中圆桌上放着一壶茶并三只茶杯,壶口还飘着淡淡白雾,另有酥点豆糕盛在小托碟中。
  左右看去,不见有奴婢迎上来,但门后墙角等隐秘处可见有人低着头待命。
  “沈某独居久甚,不习惯有人随侍。圣眷隆重,罪臣万死难报。”
  沈大人忽然开口,宁蕖知道这是解释给他们听的。
  陛下大概是考虑到沈大人刚从文州的山上被请下来,一时适应不回宫里的环境,因此从这披香苑的环境到那些一言不发的奴婢,都是有意挑选过的。
  沈大人就是再有一万个提防的心思,此时也该软下来了。
  只是,陛下既能算到他们何时到抚宁,何时入京何时入宫,又能提前安排好披香苑的宫人如何服侍,甚至能正好在他们走进正殿时奉上温度正好的茶水……
  这是不是有些,有些太细了?
  宁蕖心里升起一个更加大逆不道的念头:
  今日延迟关闭的城门,是否也是为了他们一行人呢?
  第6章
  不管宁公公有怎样的玲珑心思,杨小侯爷的注意力永远在新样式的点心上。
  毕竟在这人眼里,天塌下来一时也影响不了他。
  沈厌卿已自居为主人,亲自执壶为客人倒茶,宁蕖受宠若惊地接了,杨驻景心安理得地也接了。
  一起混了这么多天,怎么也算是友人了,喝人家杯茶怎么了呢?
  小侯爷如是想。
  宫中点心房的手艺向来自成特色,也不外传。
  但杨驻景不知怎的,还是觉得桌上这几样是新模样。
  至少,最近的几次宫宴上都没见过。
  他与主人家客气了下——现在可没有正当理由抢食了——捻起一块最是精巧的燕子形的放入口中,馅料是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陌生是因为不常在糕点中见,熟悉则是因为在他百般琢磨后,突然意识到在家里老祖宗天天要他喝的养生汤里有着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桂圆肉。”
  宁蕖脸上沾了一小块酥皮,表情有点呆呆的:
  “早些时候听人说,尚膳司突然征集能做桂圆馅的白案,先前没有,宫里宫外地找,闹的人仰马翻的……”
  到这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吝啬于直接把圣上的心思点出来,让沈大人把明里暗里的都体会一下了。
  陛下辛辛苦苦把事办了,他要是连句话也舍不得说,那这奴才多少当的有点不称职。
  “宁公公人脉挺广啊。”
  杨驻景嚼着嚼着插了一句,眼神也飘到沈厌卿脸上打量着。
  沈厌卿的表情没太大变化,垂着眼睛,尝了一块燕子翅膀:
  “看来是我等有福,竟赶上这样的好事。”
  不!这样明显的用意,唯有说是用来迎接宫里唯一一位称得上是“归客”的人,才勉强说的通……
  宁蕖欲哭无泪,不知道沈大人明辨的能力怎么突然下了线,正要豁出去再解释,肋下却被人捅咕了一下。
  他险些失态躲开,绷住了表情莫名其妙地看向罪魁祸首杨驻景。
  杨驻景佯装无事发生,只眼皮多眨了两下。
  宁蕖打和此人搭档以来,第一次收到这类信号。
  虽然不甚懂,但还是心花怒放地消停了,接着看向桌上其他几样。
  一种是方形的红豆糕,白底白皮,覆着中心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圆点,依稀像个骰子;
  一种花型的枣泥酥,不是普通的扁平形状,反而让酥皮炫技似的支撑起来,薄如蝉翼,拢成一朵怒放牡丹。
  这两种在馅料里用了蜂蜜,甜的恰到好处,多吃几块也不会腻烦。
  宁蕖拿出了拒绝受贿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同僚显然不知“见好就收”四字要怎么写,说是尝尝却转着圈轮回着拿。
  天爷呀!
  大名鼎鼎的忠瑞侯府,先太后的娘家,难道从不给继承人饭吃吗!
  宁蕖劝不得这位,只能尴尬地朝沈厌卿笑,得到一句“我瞧着杨小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的回复。
  一时间,气氛也不好说是不上不下还是其乐融融。
  向来“不善言辞”的宁公公也只好祈祷沈大人看在比他们两个年长一轮的份儿上别多计较,端着小茶杯心虚地啜。
  今年的明前龙井听说是刚刚下来一点点最早最早的尖儿,都送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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