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八月初三,谢长离如期启程。
  林墨先前去扬州查过线索,更清楚那边的情形,正可与他同行,闻铎则留在府里照看京城的事情。
  一群男人劲装仗剑,各自策马。
  蓁蓁则带了清溪和染秋,选辆结实的马车同乘。
  因有女眷随行,马车颠簸不见得比船快,便打算先走一段陆路后再乘船南下。
  当晚暂且宿在驿站之中,用过晚饭之后,谢长离有些琐事要处理,林墨自去安排人巡夜护卫,蓁蓁则先回屋歇着。
  出门在外,比不得府里方便,行动起居总会有几双眼睛盯着。谢长离大抵不愿惹旁人胡乱猜测,只挑了一处宽敞的屋舍夫妻同宿,里头固然陈设贵重万事俱备,却只有一张宽绰结实的床榻。
  蓁蓁对着那张床榻站了片刻,默默转身去洗漱。
  等谢长离忙完回来时,她已睡着了。
  床榻锦绣薄软,她侧身靠在摞着的软枕上,青丝散乱铺曳,手边丢着翻到一半的书卷,大约是想等他回来却没能撑住困意。夜已极深,屋里灯烛昏暗,她穿着素净严实的寝衣,睡得很沉,哪怕身边多了个人都不曾察觉。
  自然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谢长离原想将她叫醒,瞧她睡得很香,到底没忍心,只屈膝跪在榻上,轻轻抱起来让她躺平了睡。
  少女的身量于他而言着实轻盈,腰肢落在臂弯,更觉纤弱柔软。大约是被这动静扰了清梦,她不满地蹙了蹙眉,哼哼了一声,倒是没醒来,任由谢长离为她盖了锦被,将青丝捋在枕畔。
  精心养护的乌发,握在掌中手感极好。
  直到谢长离在距她尺许之外躺好,那股
  柔滑之感仍残留在指间,无端让他生出种错觉,仿佛某些时候,这青丝曾在他手里摩挲过许多遍。以至于昏昏入睡时,又一次沦入了梦境。
  这次的梦,比往常来得更为清晰。
  梦里仍是在京城,似乎是在谁家的宴席上。交错的人影往来谈笑,他借着赴宴的由头跟人谈了些事,从那家的厅里出来,远远就看见贵女们扎堆赏花,蓁蓁则安静地坐在檐下一张长椅上,正同一位官妇说话。
  他走过去想招呼她回家,到了跟前才发现她神情不太对,笑意十分勉强。
  见着他,不知怎的,她眼圈就红了。
  那官妇则起身同他行礼请罪,说是招待不周,让蓁蓁不慎崴了脚,虽已请了郎中敷药,却仍十分愧疚。
  他带着蓁蓁出府,欲在马车检看伤势。
  梦里似有和风细细,他抱着她穿过热闹的人群,旁人的脸都不曾留意,却将她委屈忍泪的模样看得清楚。到得车上解开鞋袜,就见她脚踝处微微肿起,柔白的肌肤泛着红,崴得还不轻。
  他拿了提察司的伤药重新给她敷,左手握着纤秀的足,右手在她伤处打着转缓缓涂药,明明心疼她受伤后的可怜,却又觉得掌中温软细腻,勾人贪念。
  而她咬着唇,在他敷完药裹好纱布时,终究没能忍住,拿额头抵在他肩上,任由眼泪温热滚落,低声道:“疼,好疼。”
  她的声音很轻,似藏了很多委屈。
  听在他耳中,只觉心如刀割。
  疼痛再一次穿透梦境,令睡梦里的谢长离紧紧蹙眉。他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要抱紧怀里的人,梦境却在此时倏然远去,只剩她含泪的模样留在心间。
  谢长离徐徐睁开了眼睛。
  才刚丑初,夜色安静之极,细微的光亮透窗而入,笼得床榻里昏暗朦胧。
  他怔怔盯着帐顶,仿佛还能听到蓁蓁凑在耳边,眼泪汪汪地说她很疼。侧过头,枕畔的她倒是睡得很熟,秀致的黛眉之下,长睫遮住眼眸,唇瓣微微抿着,全不是梦里可怜委屈的姿态。
  那样真切的梦,仿佛曾发生过一般。
  可他怎能真的拥她入怀?
  他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纳她为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护着她过了沦为罪女的难关便可,却断然没法许她将来。
  谢长离抬手,在指腹触及蓁蓁侧脸时堪堪停住,眼底是她熟睡的模样,脑海里却有许多事如流水般细细漫过。
  就那样失眠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蓁蓁醒来的时候,天色尚且有些昏暗,谢长离却已然洗漱毕,正在榻边穿外裳。见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他只瞥了一眼,便道:“醒啦。”
  “主君起得好早。”蓁蓁有点惭愧,轻轻打个哈欠,又解释道:“昨晚实在太困,不小心睡着了,主君勿怪。”
  说着话,就想起身伺候他穿衣。
  谢长离却只摆了摆手,“无妨,赶路原就让人疲累。天色尚早,你睡个回笼觉再起。我去办些事。”说罢,边理袖口,边抬步出去,叫了林墨议事。
  是日晌午,一行人到了码头,改走水路。
  船舫毕竟不及客栈,床榻没那么宽敞,若两人同睡,难免是要贴身擦肩的。谢长离想起昨晚的彻夜难免,到底没敢自惹麻烦,只将蓁蓁安排在紧贴着他的隔壁那间,方便夜里照料。
  蓁蓁也乐得与他分床睡,晚间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瞧瞧映在河面的星辰,倒也十分快意。
  因谢长离途中没了公事缠身,白天得空时,俩人一道凭栏观景,谢长离还会告诉她船只所经之地是哪个州县,周遭有什么出名的风物,倒有点如数家珍的架势。想来提察司肩负重任,他总揽天下各州的监察消息,早已将各处要紧的事熟记于心。
  这倒是便宜了蓁蓁。
  秋日里暑气已消,原就适宜远行游览,乘船时不似马车劳累,途中衣食住行又有人安排打点,她听着谢长离的评点解说,倒真有几分乘舟顺流,观玩沿途景致的惬意了。
  一路顺水而下,赶在中秋之前便到了扬州。
  熟悉的山水景致入目,仍是记忆里极美的秋色,先前双亲无恙时,一年四时都会带她出去赏玩,一家人和乐融融。如今千里相隔,音信不通,艳艳秋景落入眼底,却只是提醒她物是人非。
  蓁蓁渐而沉默,就连清溪和染秋都有些惆怅,猜得蓁蓁是思念双亲了,当着谢长离的面不好说什么,便只悄悄握住她的手。
  风吹得和煦,三人一时无言。
  直到船靠在码头,蓁蓁瞧着热闹如昔日的场景,深吸了口气,携她们上岸登车。
  马车辘辘,径直行至官驿。
  因谢长离是小皇帝极倚重的辅政之臣,这回南下又没隐瞒行程,扬州知州荀鹤听得消息,早早地叫了几位同僚在官驿外相候。待得马车停稳,便齐齐迎上来。
  蓁蓁随谢长离下车时,也将众人看得清楚。
  知州荀鹤是旧识,当初她的父亲任职时,两家免不了来往,她已见过多回了。后面跟着的法曹等人,或是早就见过,或是上回案子后新上任的,都惧于谢长离的威仪,低头拱手颇为恭敬。
  倒是荀鹤身边的人有些眼生。
  不过看他站的位置和穿的官服,应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名叫姜盈川。据谢长离前世所言,父亲的案子与此人大有干系。
  蓁蓁免不了多看他一眼。
  那位施礼过后,视线从谢长离身上挪开,才想打量这位前任通判之女,见蓁蓁也正瞧着他,径自目光一转,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蓁蓁亦未流露情绪,只安静站在谢长离的身后,随他进了官驿。
  扬州这座官驿比邻州府衙门,修得颇为富丽,蓁蓁早年养在闺中时,也曾因父亲的缘故来过,算是熟门熟路。知州荀鹤年逾四时,亲自在前引路,见谢长离的余光不时往蓁蓁身上瞟,便猜得他对这位妾室十分满意,亦颇上心。
  等一行人到了下榻的阁楼,他寻个由头让姜盈川等人先去忙,自己单独送谢长离进了住处,含笑道:“谢统领公事繁忙,难得来扬州一趟,下官已命人备了宴席,不知谢统领可有空赏光?”
  “有劳荀大人。”谢长离倒没推拒。
  荀鹤遂道:“当日一场变故,虞姑娘沦为罪女,实在是可惜。”他叹了口气,面上流露惋惜的神情,“下官在扬州任职多年,也算看着她长大的。那件案子自是刑部和皇上定夺,她如今能得谢统领照拂,也算是造化,下官瞧着放心多了。只是今晚这宴席……”
  他声音微顿,征询般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焉能不知其意?
  蓁蓁既已随他南下,到了故乡旧地,少不得要四处走走。
  昔日的官家千金沦为罪女,又被收为妾室,旁人瞧着未必不会心存轻视,届时只会令她愈发难过。倒不如趁着这场宴席露个脸,让人知道她虽身份低微,却有权势和宠爱可倚仗,出入之间,处境总能好一些。
  遂颔首道:“她是我的内人,既来了旧地,总要见见故人的。女孩子心思纤细,到了宴上恐怕会触景生情,还望荀大人多多费心,让人多加照看。”
  “自然,自然!”
  荀鹤素闻谢长离心肠冷硬,不近人情,如今见他这般维护蓁蓁,便知他是将这小美人放在心坎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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