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教授。”狄法说,他半边脸隐入阴影,另半边脸被黄昏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在交错光影中,那高挺得近乎锋利的鹰钩鼻格外突出,为他本就阴戾的气质增添了怵人的压迫感。
狄法朝伊洛里迈出几步,伊洛里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狄法伸手搭住伊洛里的肩膀,沉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隐含其中的威胁如刀锋般触之见血,“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偷听我跟其他人的谈话,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么轻易结束了。”
他微微低头,目光如冰刃般刺入伊洛里的眼中,“到此为止,我想我们已经聊得足够久了,现在你该回房间去了,狡黠的飞贼教授。”
一股冷苦的烟味随着狄法的呼吸弥漫开来,萦绕伊洛里,仿佛无形的枷锁缠绕上脚踝,令他忍不住战栗。
“我、我知道了,阁下。”伊洛里喉咙干涩,很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然而手指却无法自制地轻微颤动,显露出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从狄法的书房出来,伊洛里几乎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狄法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呢喃”维托,不然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在那双锐利的鹰眸下隐瞒过去。
伊洛里用力揉了揉麻木的脸,过分紧张后猛地放松,不由得苦笑一声,“黄金公的仁慈,可真是令人煎熬。”
虽然在晚餐前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但在晚餐时刻,狄法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出现在餐厅里,他太忙了,很多事务需要处理,忙到没多少时间能够坐在餐桌旁从容地享用食物,只吩咐海伍德用托盘把饭菜拿进书房里。
虽然这样想不是很好,但确定今晚不用再见到狄法时,伊洛里依旧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心脏不足以在一天内经历两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伊洛里尽量快地把肋排和蔬菜沙拉都吃进肚子里,回自己的房间,但常言道“冤家路窄”,伊洛里刚出餐厅门,就迎面遇上端着已经空了的托盘回来的海伍德。
伊洛里极不自在地让开了位置,让海伍德过去,自己则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亨特教授。”
伊洛里不得不停下,假笑道:“哦,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海伍德站在煤气灯的阴影下,脸上的褶皱跟老极了的哈巴狗一样耷拉在一起。
他望着伊洛里,幽深浑浊的黑色眼睛映不出一丝亮光,阴森又肃然,“虽然老爷今天原谅了你的不当行为,但我仍会一直注意着你。希望你不要再试图在这座城堡里做出任何一些出格的举动。”
他仿佛在说着:你最好祈祷能够不再被我抓到一次,否则下场是你想象不到的可怕。
伊洛里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回应:“那是自然,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一直到回到房间,伊洛里还心惊胆跳,仿佛那老人仍站在走廊深处注视着他。
伊洛里几乎是迫不及待换下衣服去浴室洗澡。
在哗哗水声中,伊洛里回想了一遍今天跟狄法的对话内容,他希望自己没有讲错话。
思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罗琳提到的闹鬼塔楼上。
伊洛里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头脑清醒不少,他自喃道:“再冒险一次,找法子去塔楼上看看,一旦在那里找到索菲娅就立刻离开。”
这是最后的机会,伊洛里决定无视狄法的警告,不顾一切执行自己的计划。
想到这里,浴缸里的水也彻底凉下来了,伊洛里擦干净身体出浴室。
他刚脱下来的外套就放在沙发上,他正想把它挂进衣橱里等明天再拿出来穿,却不期然地闻见了上面出现了一股尼古丁特有的焦味。
伊洛里吸了吸鼻子,意识到这气味来源于狄法在书房点燃的烟丝。
许是那烟味实在太苦,不知不觉中填塞整个空间,以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狄法的气味,直到现在仍不散。
伊洛里叹了一口气,把外套扔回沙发,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理查将它拿去洗干净了再送回来,伊洛里也没再穿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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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早晨,狄法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正在庭院里拿着小铲在冻硬的土层里挖着什么的安东尼和安德烈。
“海伍德,他们在做什么?”
海伍德循着主人的视线往下看,正好看到安东尼正兴致勃勃地把雪糊到安德烈身上。
“回老爷,家庭教师在领着两位少爷进行户外授课,说要是他们认真,会给他们烤小蛋糕作为奖励。”
狄法:“小蛋糕?”
海伍德:“是的,红血人对于食物的挑剔已经成为了一种种族特性,甚至可以说在他们的血液中代代传承。”
说到这里,海伍德的眼神更是变得复杂,透露出沧桑意味,好似对卡斯德伊的未来感到忧心,“老爷,我不得不这么说,但恐怕精挑的饮食和放纵的教育对于培养少爷们坚韧的品性可没有任何益处。”
严肃的老蓝血人对甜点并不热衷,甚至可说,他们普遍认为只有小孩和缺乏自控力的人才会那么爱吃糖。
但狄法没留心海伍德最后说了什么,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站在阳光下的红血教授身上,想象不出来伊洛里是如何用一本正经的态度量面粉和打鸡蛋。
烘焙……这又是闹哪出?
伊洛里浑然不觉自己处在狄法的监视下,他低下头把一片薄雪卷起来,压出花瓣的模样,再把它粘到枯枝上。
稀薄的阳光洒在他卷发上,每一缕发丝仿佛刚熬好的蜜糖一样映出琥珀色的光泽,伊洛里微微侧过头,俊秀的眉宇在暖光下,更柔和了几分,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而对于寒冷的古堡来说,温暖和日光是最珍稀的存在。
狄法捻了捻手指,觉得有些痒,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想到因为黄金热而失去意识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时候感觉到的温暖,像是最柔软蓬松的羽毛轻抚过心间,然后那痒意就留下来了。
真要说的话,就像伊洛里·亨特给他的感觉。
望着底下仍一无所觉的红血人,狄法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
伊洛里正专注地用雪做一朵山茶花,准备等下教安东尼和安德烈。
狄法的阴影遮蔽了伊洛里的视线,“今天安排的课程可真是特别。”
伊洛里仰起头,但逆光状态下只能见到狄法高挺得过分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
“我还不知道修辞学的教导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教学场所已经不满足于室内了吗?”狄法接着说,望着伊洛里手中那朵洁白硕大的“花骨朵儿”,那一捧新雪,衬得伊洛里微微泛红的手指更显脆弱。
伊洛里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哦阁下,这个、这个是,我们正学到一篇歌颂自然之美的课文,所以我才带安东尼和安德烈到庭院里来了。”
他注意到狄法的视线,尴尬地笑了笑,“我尝试过找一些花朵,但这里的冬天太寒冷了,所有花朵都已经枯萎,所以只能自己做一些。”
狄法神情淡淡,“既然天气太冷,就不应该还出来挨冻。”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狄法又问:“教授,你以前教导其他学生时也是如此?把学生从课堂带到大自然中?”
他在问伊洛里当教区学校老师的时期的事情。
“公爵阁下,你应该不太了解教区学校的情况吧,”伊洛里欲言又止,似乎在谨慎地选择字词,说,“教区学校的条件可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一大片庭院对那里的学生而言太奢侈了,我能做的不过就是给学生们摘几朵花,让他们夹在书里,也算是有那么一点春天的气息。”
这不是胡诌,却也不是狄法想要听见的回答。
狄法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人,看出来他又是在避重就轻,逃避着说自己的情况,含糊其辞。
狄法:“我听海伍德说,你还给安东尼和安德烈烤了蛋糕?海伍德很担心这会导致安东尼和安德烈认为学习必须以得到奖励为前提,助长他们出现好逸恶劳的品性。”
伊洛里不由得怀疑是海伍德因为这点小事跟狄法抱怨了他,所以狄法才会出现在这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找他麻烦。
但伊洛里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试图跟狄法辩论什么样的教育方法才对卡斯德伊的孩子更好。
“阁下说得对,我不应该在雪天还带少爷们出来,只是这并非毫无考量——”
“山茶花”仿佛也察觉到他的忐忑,在他行礼时,脆弱的“花瓣”掉了几片下来。
“我现在知道卡斯德伊人都热爱冰冷的宝石和熔炼钢水的锻造,但其实大自然的美好也是可以陶冶情操的,”伊洛里犹豫着,把雪做的山茶花递给狄法,说,“相较钻石,美丽和柔软的花朵不比它们逊色多少……倘若你用心去看的话。”
雪做的花瓣很娇弱。这是一种狄法无比陌生的触感,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从别人的手中接过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