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明明这么重要,明明被那么多人珍视着,从诞生开始,就是绝无仅有的小鸟。
妙诀凝结巨大年轮中的顶芽,开始逆转光阴。
……
環墙动了。
光阴在它的表面上倒退,像是有迹可循。
二環之内惊起无数灵流,遥远的钟声撞击而响,被四方冥族精准镇压。
这次他们势必回到祖地,就像流亡迁徙之后的归人。
尘尽拾守在少女单薄的肩身之后,薄唇抿着,心有很多话却说不出。
但就在祖石沿着他的光阴轨迹倒退到百年前的那一刻,姻缘树上掉落的那根红绦绳忽然消散成灰,一条片红尘蒙在他眼前。
那是在姻缘树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竟然是一小段……记忆?
那不是他的记忆,却搭建起了他始终想不通的一环。
那记录着亡族灭种分别的那一天。
他化形金乌,却被四散的族人掩护,要他藏起冥族最后一股真身之力。他最后找到妙诀,剖心给她自保,而后被所有人的残力送出了祖地。
百年后,他一个一个地拾起他们每一人,在路上不停地找他的心。
所以尘尽拾并不知道,唯一和妙诀曾有过那样一小段……决定未来走向的对话。
那一天,唯一看着他收不起来的漆黑双翼,胸膛被洞开的心脏,最后看向眼前仍然青涩的少女。
她穷途末路,已经保不住所有人,只有唯一的一种因果……可能改变一切。
她眼神歉疚,“时骨绝无仅有,缔造艰难,妙妙,你……”
“我可以。”
少女小心地摸了摸散落地上的羽翼,她那时已经知道大家都不是人了,可惜是以无比惨烈的方式。
于是她抬起头,眼神明亮,“——也只有我了呀。”
唯一此时也已经断尾,真身快要消散,“时骨会改变未来,我需要将你的灵魂藏起来,可能要藏很久很久,久到你都已经不记得……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最合适的载体。”
她用最后一点余力问少女,“你想要成为什么?”
妙诀最后摸了摸那个少年的灰烬羽毛,想到这个人从不让自己发现的真身,想到他原来是金乌神鸟,于是在那年轻轻开口:
“那就当一棵树吧。”
这样我会等得很耐心。
而他总会飞到我的枝头。
第55章 听见山音现在是第三次
55
于是,本就如深渊的胸膛之内,最后的高墙也坍塌成废墟。
疯狂的灰尘满腔四溢,尘尽拾张了张唇,可是发不出声
音。
妙诀只觉得身后的人寂静得可怕,气压也低到如坠深海。
嗯,可能是在和她冷战。
于是她也赌气不回头看,掌下的回溯之力完全释放,苍翠笼罩如荫。
做一棵树。
做一棵树。…
尘尽拾的桃花眼紧紧盯着她挺直的后脊,领襟上雪白纤长的脖颈藏着淡青色的血管,他茫然而又仓皇地仔细看着每一寸。
从人,毅然化作一棵树。是因为看到了他从未示人的鸟翼。
在那段记忆的碎片中他终于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迟来百年。
他好像应该欣喜若狂。
可心脏怎么剧痛无比。
少女闭着眼睛,额角到唇边绷紧。
天骨爆发出激烈的灵力气场,显然是正在动全力。
能诞生冥族的祖石的确存在如大千宇宙,力量非比寻常。妙诀拨动年轮上的顶芽时,明显感觉寸寸阻力,自己仿佛洪荒中逆行的方舟。
可时间才是最不讲理的力量,她终究一寸寸地推着它,繁复古朴的象形符篆开始隐隐浮现,化作颠倒轮转的的图案。
最后沿着巨石表面几乎并不存在的缝隙纹理,回到了诞生金乌的时刻。
以烬十存在的时间,将它彻底复原。
当環墙消失,眼前就是真正的…他们曾居住过的祖地。
妙诀的天骨停止嗡鸣,慢慢抬起头。
在这座百年迷宫之心被打开的那一刻,四海震动,她听见苍龙似长吟,麒麟在低吼,听见哥哥姐姐们难掩激动到不太顺畅的咆哮与欢呼。
是妙妙,只有她的力量,只有她能做到……
幽幽的白玉石壁障消失,如今的祖地模样终于向他们露了出来。
眼前却是蒙昧一片,似河海又似浓荫。
赤霞依稀坠落在地,和瓦蓝天色撞成一片,浓绿交织在其中,金光冰白间或如裂纹游走,完全是一副混沌氤氲的画面。
仔细感受,才发现这竟是所有灵属交错的庞大灵场……十种灵属纷杂地糅合在一起,掩去了脚下的土壤,远方的山川,还有他们一手搭建的村庄。
四下各个方向一时寂静,所有人都没有贸然动弹。哥哥姐姐们看到之后一定很失望。
妙诀深吸一口气,她大概知道该如何让这些灵场消散,但这就需要身后那个人。
妙诀的耳朵尖动了动,可是从刚才开始,后边就莫名彻底没了动静。
看来冷战得很彻底。
但妙诀觉得自己生气得有理有据,她只是不愿意他继续把自己掏空成填不满的血窟窿,而且,她明明也付出了很多很委屈啊——
妙诀不满地回头。
这一眼,却撞上一双通红到可怕的眼睛。
乍看之下那双眼睛还是镇定的,可黑色瞳仁里像是有万千余烬在浮动碎裂,尽管他的唇角抿到平直,竭力保持平静。
可那看上去,仍然像是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
指尖红绦带来的尘埃碎片已经全都消散,他根本无法从那一段记忆里回神。
恰恰站在祖地之前,恰恰在一切开始又结束的地方。
他因为自己的心脏供养了她的长大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为了他而成为一棵树。
尘尽拾哆嗦着抱住胳膊,像是努力收拢羽翼,掩盖自己迅速坍塌的样子,碎玉般的声线已是语调崩溃:“…妙诀。”
他怎么办?
原来她这棵树的每一秒,他都欠她的。
天命情劫中的每一刀尚且能用骨血伤痕还她,可如果她在一开始就对他如此珍重,他要怎么再拆碎自己还给她?
妙诀愣了愣,然后也抱着胳膊看了他半晌。
最后叹了口气,伸出柔软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拍拍他的翅膀。
“我知道你很激动,”妙诀很识大体地不和他闹脾气了,“百年没有回来,我也很激动……但你看看这里现在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东方千业五行混沌的炼化炉,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恐怕就是……”
话未尽,忽地被拉入滚烫怀抱。
密不透风地把她压在胸腔之上,像是竭力填补心口的破洞。
妙诀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和自己冷战。
这只鸟明明没有心脏,可他贴着她脸颊的颈侧之上,脉搏跳得剧烈极了。
那样仓皇跳动的力度,就好像已经走投无路的归鸟,只是喃喃自语,“我飞回来了……飞回来了。”
他的栖木。
她留给他的栖息之地。
妙诀从他的肩旁勉强抬起头,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怔忪于他发红的眼尾。
尘尽拾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身下腾起了无穷无尽的汹涌灰烬,追着二環之内所有杂糅的灵属吞噬过去。
混沌之气被他一寸寸清理干净。
这一刻,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的花园,钟声正在其中叩响。
而脚下,已是熟悉的地面。
…
祖地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曾有群山环抱,空谷生花,水潭鱼跃,青草绵软如绒毯,簇拥着一片僻静村庄。
尽管那座山村已经不见踪影,可真正的故土气息随风送入鼻腔,空中仿佛传来那些年自由回荡的山音。
暌违已久的人啊——
踏上旧地,是否就算回家。
通天彻地、飞山下海的巨兽集体缄默,竟然许久未有声音。
等引颈的银狐回过神来,抬了抬爪子,衔八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不二的身影站在最前边,他揣好怀中收殓的虎骨,慢慢地抬起脚,带着他们走向前方。
走到这一步,说明唯一的意志,已经被他们的小姑娘执行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于是被困在流水宴席放血的狐狸,被抽空整副骨架的熊猫,被困在池塘的蠃鱼,被冻结地底豢养的狡鹿,被囚禁深海浑身筋断的麒麟,被磨碎全部鳞片化作大雾的苍龙……
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回来。
遥远的天衍国中,留下来善后风系的神驹忽然侧目看向远方,打了个响鼻。
这么多年,灵七一刻不停地跑了许久许久,直到按照唯一留下的指引跑到北泠,才总算停下来。
可他依然没有到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