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分别也远比她想象得久。
成为一棵树的光阴也远比她想得久,或许是从土壤中的种子开始,又或许是从一滴雨露开始滋生。
这场持续百年的谋划,倾全族之力的缔造……远比她想象地深远。
好在,现在这股最特别的力量,落在她手中了。
妙诀闭着眼睛看自己内府中的灵骨之树——
现在,那棵小树苗已经是参天大树了。
粗壮的树干是她灵骨深厚的基石,枝繁叶茂的脉络中流动着苍翠的色泽。识海中的年轮更加辽阔,顶芽仿佛染着晨露,支棱向天,昂首等待着什么。
现在她对天骨的掌握仅仅是能够让自己不随时暴动、无差别攻击,但还并不知道如何使用这种力量,天骨倒地承载着怎样的回溯之力。
因为从前的回溯时长还能以年轮表盘和顶芽时针来表现,现在却已经完全超出了量化的界限。
妙诀慢慢将气息调晕,睁开眼,发现四周的灰烬拢成一个圈,帮她到处扒拉回灵力。
见她安稳下来,尘尽拾才啧啧地拎了拎她领口,“北泠冰衣完全碎了,晋升天骨就这么难受,上边还有一级,你破玄境的时候可怎么办?”
玄骨。
如今天骨已经是一股超越肉身的力量,玄骨究竟通向哪里,妙诀简直不想想象。
尘尽拾自言自语地哆嗦,“不会得用我的身体来做你的冰衣吧……”
妙诀看了他一眼。
尘尽拾的指尖嗒嗒地敲击在玉质罗盘上,说不清是焦虑还是兴奋。
他假模假样地蹙着眉尖,心算了一下,“天命情劫九九归一,现在只剩下最后十劫了,你的玄骨恐怕也会在那时候降临,我得早作打算……”
妙诀不禁仰头问他:“做什么打算?用你的羽毛给我织一件?”
尘尽拾大惊失色抱臂:“你喜欢这种?我织了你必须要穿哦。”
妙诀:“。”
跟鸟说不清楚!
尘尽拾逗完了她,眼见着苍白的小脸缓上了血色,灵骨也渐渐稳定,他终于咳了两声。
明亮的桃花眼竟有些期期艾艾。
他顾左右而言他,“北陵冰衣……第二个礼物虽然没有了,但第一个,你已经想起来了吧?”
“你连这个都想起了——”
“应该明白,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了吧。”
白衣青年挎起胳膊,得意哼笑。
“知道了。”妙诀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张恶劣又漂亮的脸,这次无比确认了。
确认他们历经种种,千难万险。
带着满身伤痛,再次找到彼此。
尘尽拾浑身一震。
没急着问,若无其事地等了半天,对方没有下文,他终于急不可待地低头,“所以什么关系?”
少女杏眸带笑,像是清风沉醉的晴天,多看两眼他就感觉自己正在春暖花开。
而后她启唇,笃定地说:
“我们是虐恋的关系。”
…
灭世反派伤心欲绝。
灭世反派沉默寡言。
妙诀忍着不由自主往上翘的唇角,眼睫忽扇来去,听见系统的提醒。
“注意注意,新的虐点已经出现在前方!”
妙诀知道这个虐点,女主要迎接精神上的洗礼了。
好在,头顶的血脉荫庇仍在,烬十已经醒来,她也得到了力量升级,目前他们冥族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一股浅浅的水灵流从内環流淌出来。
当三環墙消失在原地,从琅環之心缓缓走出来那个人,让冥族和仙族两方都同时安静了下来。
——公玉堇。
尽管和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但衔八他们还是悄悄看向了静立的不二。
灵七和癸六对了个眼神,用不用他们出面啊,不二看见她会伤心吗?
央五却轻轻摇了摇头。
作为冥族第二人,其实不二比他们都要成熟得多,也想得更多。
麒麟巨尾仍然盘踞,那金眸男人不退不避,始终静静地看着。
大约是觉得被女人骗过的二哥更惨,尘尽拾破防了一会,又自己调理好了,溜溜达达地回到妙诀身边。
“看,托你的福,”尘尽拾若无其事,指尖十分闲适地点着此刻内環如临大敌的全部仙族,“那么大个三環,说消失就消失了,琅環仙庭的核心直接示人,眼不眼熟?那片山坡,那棵枣树,我们都去过……”
在他的絮叨中,妙诀又意识到一件事。
曾经的长明村就在前方,而他们曾说过,那是冥族遭到背叛之后、不二举族搬去的地方。这说明,公玉堇遇见二哥哥是在他们搬去长明村之前的事。
那么问题来了。
妙诀的目光看向只剩最后两圈迷宫高墙的琅環内景,并没有看见山的半分影子。
他们待过很多很多年,在那里劳作生活的小山村,去哪了呢?
那片她以为破破烂烂的小山村,似乎比琅環更深处,还要深。
公玉堇缓步走到了四環之地,这是一个极其消瘦的女人。
眉眼看得出端正秀丽,但两颊深凹,眸光无神,因为体弱而常常心悸发作,体态如惊弓之鸟。
作为一个仙族,甚至公玉家的家主,她看起来实在不风光,甚至有些可怜。
大约是已经许久没有离开过内環之外,她的身形并不舒展,当她微微瑟缩着站在外边的天光下时,那双眼睛被光照一映,众人才发现她视物有碍,几乎是半瞎的状态。
一双蒙灰的眼睛有些彷徨地在人群中寻找。
终于,她似乎找到一直在等待的一缕金色。
“不二——”
火麒麟的巨尾在身后耸立,炽火像是一盏燃灯,男人目光温和却平静:“公玉堇,好久不见。”
被囚禁深海百年,麟筋断尽,历经族人离散,到如今,面对形容枯槁的旧识。
不二没有怨怼,没有指责,更没有卷土重来的傲意。
他只是依然很温和。
听见他的声音,公玉堇灰蒙蒙的眼睛落了泪下来,就好像她已经这样哭了百年。
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也怔怔地走了出来。
妙诀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到了她。
公玉堇的出现,就是这一场女主虐点的来源。
公玉秋一身狼狈,方才她被琅環仙庭打得措手不及,意外撞到飞,和东方曜天一起摔倒在三環墙根底下昏迷了一会。
再悠悠醒转时,便听见一道脑海深处十分熟悉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感召出现在心头,她有某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她此生一直在寻找等待的人就在不远处。
公玉秋抬头望去,目光不可置信。
身后的东方耀天率先邪肆惊叫出声:“秋儿,那人,那人怎么长得如你一般?!”
是啊,怎会长得一模一样呢?
公玉秋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朝着那极度消瘦的女仙走去,在历劫中失去的记忆就这样步步觉醒,血脉之中的亲近让她无比清楚——
这是她的母亲,她真正的生母。
她听见别人喊她,公玉堇。
……
呼啸的记忆涌入心头,公玉秋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这里……她出生在这里。
从记事起,母亲的面容就如此忧虑。
在自己降世之后,她一天比一天瘦削、枯槁,这让襁褓中的公玉秋在蒙昧中就暗暗意识到一件事:是她的到来让母亲越发衰弱,她今后需要偿还这份罪孽。
所以她将苍生放在心中,她随时随地可以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每天面对着幼婴的她,公玉堇总在喃喃自语地忏悔,流泪。所以幼年的公玉秋就已经明白,她的降生并非母亲所愿,她不是在爱和祝福中出生的。
可公玉秋毕竟太小了,她眷恋她并不温暖坚实的怀抱,总是试图伸出弱小的手拭去她的眼泪,总是露出乖巧的笑容,试图让她开心一点。
可从她稍微大一点能走路后,就几乎没见过她的母亲了。
她到处去问,沉浸在被母亲抛弃的惶恐之中,听大人们说她如今是公玉家的家主,没有时间养育孩子;又在仙仆的窃窃私语中隐隐听见,他们说公玉家主已经疯了。
随着年龄增长,灵骨开智,所有人忽然开始对公玉秋笑脸相迎。他们告诉她你是公玉家的希望,你是纯天然诞生的天级水灵骨,你生来不凡。
有一场重要的、事关琅環未来的事要落到你的肩头,公玉秋立刻答应了,她怎么会不答应?
仿佛她一生都在等着这个机会,能偿还给母亲,能让所有人都高兴。
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安与讨好,深深地植根在她的骨血之中,即便再世历劫,都不能磨灭它的痕迹。她降临玉虚宗,在人间的母亲去世后,她惶惶地又将鹊阳师尊视作母亲。
在遇见东方耀天之后,尽管倾心,尽管会因他没有边界感而伤心落寞,可公玉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争取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