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强迫自己仔细回想那顿午饭,聂逍提出要帮他去送材料的时候,俞立航已经吃完饭出去了,俞广乐和那个女孩在厨房,当时店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不,还有一个人,一个他始终没有怀疑过的人。
  敲门声响起,陈秋持起身去开,是俞立航,手里端着他的电脑,屏幕亮着,一些框,被交织着的线连在一起。
  “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聊一下。”他神色凝重。
  陈秋持示意他坐下。俞立航点开一份文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崔叔女儿来的那天,我们看他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她女儿名叫崔静。”
  陈秋持摇头:“我没注意。”
  “上个月总公司会计来做账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他的电脑,在一个报销流程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俞立航打开另一个页面,是一张表格的扫描件,标题是“入职申请表”,“我在系统里翻了一遍,找到这个人的人事材料,她入职的途径不是社招,而是内部推荐,推荐人是周乘的助理。”
  “确定是同一个人?”
  “我查之前也觉得很有可能是巧合,毕竟这个名字很普通。”俞立航滑动页面,“但你看她的履历,专科学历,去上海之前在一家私人美容院做接待,入职公司两年多,从行政专员,到行政主管,又跳过经理那个级别,直接到现在的行政总监,这个升职速度,是不是像坐火箭一样?”
  “而且我查了一下他们的人事制度,从专员到主管要求入职满三年才能申请,她一年半,经理级别要求的内容就更多了,甚至还有历年的考核以及上下级评审,同时,她们那个部门,比她有资历的人大把,很难不让人怀疑。”
  俞立航合上电脑:“所以上个星期我骗了崔叔,说街道办通知我们做人口普查,要提供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我把咱们店都收齐了交过去,拿到她的身份证号,对上了。”
  陈秋持什么都没说,缓缓呼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这天下午,陈秋持敲开了老崔的房门,开门时还是笑着的,但见到来人的脸色,老崔突然就没了笑容。
  他想起老崔刚来的时候,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情。陈秋持倒不觉得什么,但俞立航说,开门做生意,你在店里,得是友善的态度,总不能让客人看你脸色。于是他便学着微笑了。经年累月,他的笑意似乎是渗进了皱纹里,变成了肌肉记忆,而此时,他笑容凝滞,恢复了肃穆的模样。
  陈秋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定论,再来面对他,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你知道吗?”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语气阴森,“我差一点点就被那辆车撞死了。”
  老崔浑身一颤,瘸着腿半跪在地上,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地蜿蜒而下。
  “一开始,周总只是说他关心你,他说你遇到事情,总是喜欢自己扛着,不跟他说,他就找我,让我帮他看着,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就告诉他。”
  老崔一五一十地讲起这件事,陈秋持听着有些走神,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本能地抗拒,抗拒被他真心对待过的人,暗地里捅他一刀的事实。
  “时间长了,我其实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说其实老板没做什么别的事,他每天都很忙,还会一直等到打烊了,帮我打扫——”
  “行了。”陈秋持打断他,“不要啰嗦,说重点。”
  “周总后来说,让小静去他那儿工作……老板,我知道老板对我很好,但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女儿,只有一个亲人,她已经二十多年没跟我说过话了,为了她,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陈秋持俯视他,用那双幽深的眼,一字一顿:“包括害死我?”
  老崔颤抖着声音:“老板我很对不起你,我是罪人,我没想害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
  陈秋持转身要走,被老崔声泪俱下地拉住裤脚:“老板,对不起……”
  “去找你女儿吧,别人再怎么把你当成家人,都比不上真正的家人。”陈秋持咽下愤怒,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出现在俞湾,我不想看见你。”
  面对这个倒在地上恸哭的老人,陈秋持说出了他认为最狠的话。其实他对老崔的感情很复杂,最初是怜悯,知晓往事后又掺杂着轻蔑,可再不堪的人,相处久了,也总有些改观。这个老头不怎么说话,也不跟人交流,一直唯唯诺诺地活着,陈秋持知道,他终究是孤独的,孤独是一年又一年越长越坚硬的甲壳,他弯着腰,瘸着腿,驮着那个壳,哪儿都去不了,谁都进不来。
  老崔没动,踌躇着,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说:“老板,那个,周总,他真的很可怕。”
  陈秋持不耐烦:“行了,你走吧。”
  老崔下定决心似的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有些急切地说:“俞铠,出意外那天,是周总告诉他,说老板你在那里,他才跑过去的,老板你要小心——”
  陈秋持蓦地睁大了眼,厉声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原本预估15w能写完这个简单的故事,翻了翻后面的大纲,悄悄改成了18……
  第52章
  “那天,周总来找你,你去医院了,没有在,他也不走,就说在店里等。俞铠和他吵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吵,可能是俞铠又不高兴了,反正我从后院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了。”
  老崔的话啰里啰嗦,陈秋持既想催促他说重点,又舍不得落下一丁点儿的细节,只能垂着头,任由他絮叨下去。
  “后来,外面突然喊着火了,大家都跑出去看,俞铠也要出去,周总拉住他,跟他说:‘糟糕了,陈秋持还在里头,你赶快去救他。’这些话他悄悄说的,但我听到了。”
  陈秋持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心像一颗极速坠落的流星,飞快地燃烧殆尽。俞铠的声音随即从四面八方响起,层层叠叠将他包裹住:“你别怕他,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眼睛刺痛,陈秋持不由得紧闭上眼,踉跄着要走上楼,脚却抬不起来,被楼梯一绊,跪倒在地,老崔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扶,被他狠狠甩开,强压着愤怒,咬牙切齿地说:“别碰我,滚!”
  俞铠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一切都显得匆忙而混乱,而他自己,则是茫然的、困惑的。
  吃饭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店里的人都要劝陈秋持去医院,医院是他最不喜欢的地方。那天,陈秋持在店里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叫不醒,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带走,再推出来的时候,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他们说,陈秋持的脑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已经切掉没事了。但他不这么认为,脑子切掉一块,人还能好么?他本人脑子完完整整的,也不是很好使。
  可是他们说得又很有道理,去医院检查看看,如果没事,以后就不用再去了。
  他也想跟着劝,但他说不出那些有道理的话,于是只能恳切地望着陈秋持,似乎希望他能怜悯一下自己。
  是的,怜悯,陈秋持对他一向宽容,可能也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所以他对自己特别好。
  可那天,陈秋持就是不肯去,还发了火,他就不敢再劝了。
  然而刚吃完饭,陈秋持又突然改口说要去,俞铠很开心。
  人刚走没多久,周乘就来了,这个人很讨厌,陈秋持不喜欢他,俞铠也就跟着不喜欢。他总是凶神恶煞的,会打人,有时候自己只是挡在他面前,就会被他推一把或者踢一脚,像对待野狗一样。
  俞铠告诉他说陈秋持不在,可他就像听不懂一样赖着不走,就坐那儿等,这太让人恼火了,他说:“你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非要待在别人家!”
  周乘说:“别人家?这家店就他妈是我的!”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好多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喊着湾南那边着火了。周乘也走到门口向外张望,随即慌里慌张地回来,压低声音对俞铠说:“糟糕了,我看见陈秋持去着火的地方了,你赶快去救他!”
  俞铠拼了命地往那边跑,跑得太急,被坑洼的路面绊得踉跄,撞到行人也不管不顾。火场外已经围满了人——店主、游客、保安,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他拼命大喊“里面还有人”,可保安死死拦着他,说消防车马上就到。
  他闯不进去,却猛地想起,他从小在这儿长大,哪条小巷能绕进去,哪堵墙能翻过去,没人比他更清楚。
  ——人人都说他傻,他才不傻,他有的是办法。
  他转身钻进窄巷,翻过停车场的矮墙,从缝隙里硬挤进火场。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热浪灼得皮肤生疼,可他仍一声声喊着陈秋持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怕极了,怕陈秋持又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下。于是他在火海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直到热浪吞噬一切意识。
  好烫、好疼、好着急,这便是俞铠人生中最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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