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抬头看,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条麻绳,杂乱无章地捆绑着无数电脑零件,有些光亮崭新,有些锈迹斑斑,他问:“这个是展览的一部分,还是原本的装饰?”
聂逍说:“进了这个门,所有能看见的都是作品。”
陈秋持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略微有些眩晕,这眩晕感从上了聂逍的车便出现了,不是晕车,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踏实感。
“看得出网络是无序的,信息是繁杂的,人心也是乱的。”
陈秋持有些不适应他的咬文嚼字,随口应了一句:“乱么?哪里乱?”
聂逍看向他:“可能你眼睛能看见的不乱,但心已经乱了。”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在陈秋持的手指上轻轻扎了一下。
再往前,他们走进一间长而窄的展厅,一整面墙的画面,更乱了。高楼大厦、电子元件和人体器官,错落交织,多重曝光,视觉冲击太强,陈秋持看得有点想吐,聂逍似乎很欣赏,他说:“现实世界里,人都是分裂开的。”
别人裂没裂开不知道,但陈秋持的脑袋就快要裂开了。他环顾四周,找到一张靠墙的长椅,刚坐上去,眼前的图像便开始缓慢移动,毫无章法地,变幻成另一个画面,和之前有些许关联,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只觉得这些不间断延展、收缩的画面有着近乎催眠的效果。他总想看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却怎么都到不了结尾,陷入了无休止的循环往复。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子路过,发现了画面会变动的玄机,兴奋地呼朋唤友。一时间,长椅上长出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陈秋持和聂逍被迫靠近再靠近,却心照不宣地没有离开,任由小孩子们挤。
肩膀紧挨着肩膀,陈秋持能清晰地感受到聂逍身上传来的温度。不知不觉间,他的手臂越来越热,一股热流从接触面蔓延开来。他刚想起身,手却被聂逍压住,顺势握在了手里。陈秋持动弹不得,也不想动,明明是盛夏,他却像是站在风雪中,贪恋聂逍手心的温度。
又有两个小孩坐在椅子那头,聂逍不得不起身让给他们。他一手轻轻按住陈秋持的肩膀,示意他坐着,另一只手却始终没松开,放在背后,藏在他的腰和墙的缝隙中。
握住已经很不正常了,他的手指还在逡巡摩挲,偶尔轻轻揉捏一下,陈秋持的心便跟着那力度跳动。即使在背后,陈秋持也知道他的手是什么样子——他见过捧着相机的、拿着画笔的、抱着猫的,那双手精致灵巧,正在和自己的手偷偷拥抱。
美术馆的格局极富设计感,错层、穹窿顶、旋转楼梯,陈秋持一路走来都晕乎乎的,聂逍压低声音,跟他分享看展的感受。
陈秋持对艺术本身并没有太多兴趣,却喜欢听这个人说话。
几张巨幅照片两两一组,悬挂在另一个小展厅中央,是欧洲著名画家的自画像和照片重叠的影像,虚实交错,陈秋持从各个角度都没办法看清它真实的样子。
聂逍说:“他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多少都会美化一些。”
陈秋持调侃道:“给自己手动美颜?”
“嗯,有点儿那意思。”
“也正常,每个人看自己比别人说的更好些。”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别人描述的要美好很多。”
聂逍的声音很轻,话却很烫。
最后一个展厅在顶楼,名叫“林中四季”,占据了一整层楼,没有灯光,全部都是黑暗的迷宫的设计。陈秋持刚踏入这片黑暗,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地乱跳,不由得从背后拽了一下聂逍的衣服,下一秒,手就被紧紧牵住,再也没放开。
每走到一个拐角处,他们都能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景。春天的鸟鸣,夏天的雨,秋天的瓜果香,和冬天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无光的环境放大了其他的感官,直观地感受着风霜雨雪和四季变迁,陈秋持渐渐适应并爱上了这个地方,他依赖着风雨中握住的温暖和安定。
磨磨蹭蹭待到美术馆闭馆,外面已经下起大雨。他们回到俞湾,车子熄火,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潮湿和温热一下子晕染开来。
聂逍说:“车上没伞,再等一会儿吧。”
“其实……”
“阵雨,一会儿就停了,好吗?”
陈秋持想说,其实你就停在我家后门口,两步路就能进门,但他受不了聂逍的“好吗”,这温柔的祈求把陈秋持死死按在副驾上,同时,他也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于是开启万能话题,说道:“雨还挺大,回头别再给俞湾淹了。”
“不会的,改造入河排水口的工程已经验收了。”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夏天,淹水之后。”
“哦,这样啊。”
“你不知道?”
“没注意。”
“施工之前贴了公示的,我在群里也发了两遍通知,你是一点儿都不看啊。”
“呃……那个群,免打扰了。”
聂逍突然解开安全带,撑着身子,直视陈秋持,一点一点,越靠越近。陈秋持紧急闭上眼,等了片刻,却并没有什么落在嘴唇上,只有耳边的温热呼吸:
“以后还是看看吧,我想打扰你。”
此时,雨滴不再落在车顶,世界静下来,耳边的呼吸声便显得越来越重。陈秋持的心跳得越来越用力,头也越来越疼,他预感到有些必然的事情即将发生,最终,恐惧胜过了期待,他轻轻推开聂逍,打开车门。
“晚上好。”
他说完,不等回应,便落荒而逃。
第26章
他冲进浴室打开凉水,满脑子都是聂逍温柔的笑眼、弯起的嘴角、纯净悠然的声音和淡淡的略苦的柑橘香。陈秋持蹲在地上,冷水从头顶不停浇下来,也灭不掉他心头的火。
躺在床上,被子的质地细致光滑,触感像那个人的手轻抚着他。他用力握了握拳,想要对冲掉手上被揉捏被包裹的记忆,却无济于事。
一连几天,陈秋持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之中,很难受,又说不出哪里难受,不痛不痒,就是整天晕乎乎的,周边发生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扰乱了自己的心。甚至在早晨起床之前,他还能听到早就不见了的蝉鸣声,催促他起床,催促他面对这个既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他竟然开始跟虎子对话。
“陈小虎。”
“嗯?”
“我最近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噢。”
“你们猫有这种感觉么?就是你遇到另一只猫,突然就觉得不是自己了,而且你以前明明不喜欢猫这个物种的,连自己都讨厌,但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变成了另一只猫。”
“嗯。”
“对吧,那你就能理解我了。唉,头好晕,咱们去睡觉吧。”
“哦。”
这年的冬天没有往年那么冷,气温一直在十几度徘徊,游客也只多不少。圣诞节向来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刻,者也接待了一大批挤不进cloudy99的客人。双人桌要坐三个人,四人桌挤了五六个人,陈秋持不得不焦躁地穿梭在狭窄的过道中,他端着盘子,被一个突然站起来的女生吓一跳,急忙后退一步,险些失去平衡,随即一只手稳住了他的腰。
怒火冲上心头,他回头瞪了一眼,发现是聂逍,陈秋持瞬间没了脾气。
“怎么才来?”
“这两天游客太多,加班了。”
“那你自己找位子坐,我忙过了这阵子再来找你。”
“不用招呼我,我到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
聂逍一来,陈秋持连干活都笑意盈盈的。
到了下半夜,酒吧里的空气被酒精浸透了,一呼一吸满是醉意。
陈秋持空闲下来,倚在吧台旁边看他们玩游戏。聂逍的酒量果然好,再怎么喝都脸不红心不跳,而俞立航则唯恐天下不乱,到处张罗着无聊小游戏,看到陈秋持闲着,硬拉他过来:“老板来一起玩。”
陈秋持摇头:“放过我吧,我一玩就输。”
“那你自罚三杯,就放过你。”
陈秋持不会把三杯酒放在眼里,伸手就要去拿,被俞立航拦下:“哎,不许用手碰。”
陈秋持瞪了他一眼,弯腰,用嘴叼起小杯子,头一仰,喉结轻轻一动,酒就这么顺势滑了下去。
酒是凉的,吞下去却燃烧了起来。
陈秋持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拖上了楼。
刚走到拐角处,聂逍便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盯着他看,陈秋持被注视着,但却没有被注视的感觉。聂逍的眼神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躁动、狠戾。
他咬牙切齿:“陈老板,不要这样好吗?”
“……哪样?”
“不要再那样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