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一百块,不用找了!停车!你要是不停,这一百块可拿不到了。”
  “停就停!有钞票了不得呀!”
  谷翘听到“有钞票了不得”突然笑了,她笑得声音越来越大。
  司机在心里说:“这个小姑娘,亏得长这么漂亮,脑子疯特了。”
  下了车,谷翘还在笑,她现在是个有钞票的人,她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钞票,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以前的牺牲也是值得的。雨夜的上海,霓虹灯蒙了一层水雾,周围的一切向她排山倒海地冲过来,她的目光冲向四面八方,这个世界好像醉了,而她还清醒着。她在清醒地笑。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那天德裕出院,晚饭后骆培因送他们回家,第二天骆培因就要坐飞机回旧金山,德裕如临大敌,坚决让谷翘回家,而不是住在酒店里。德裕唯一的体贴是留给他俩一点告别的时间。二十一岁的谷翘觉得在胡同口搂搂抱抱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俩只是互相看着,那天有月亮吗?她忘了。只记得投在地上的那一点光亮,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足够她把他看得清楚。当时明明离得也和今天的距离差不多,但那时她感觉他的目光在抚摸她。
  冷雨往她脸上拍,谷翘才意识到她忘记了拿伞。
  “小姑娘,你忘记拿伞了!”司机心里想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疯特了,一会儿加钱往前跑,一会儿又非要停车,这会儿又在雨里笑。除了股票,他还没见过什么能让人大悲大喜,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上来吧,去哪里我送你,打表,不多收你的钞票。”
  司机停在小旅馆门口,这么光鲜亮丽的小姑娘,动不动拿出一百的钞票,原来住在这种地方。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谷翘拿出钱夹,准备照计价器付钱。
  司机对这虚荣的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你给的一百块足够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装阔了。”
  谷翘坚持按计价器的数字付了钱。
  谷翘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了楼,屋里的湿气又重了一层。此时她在外面的那股劲儿顷刻都耗尽了,全身从里到外一股抑制不住的疲乏,只想躺到被窝里睡一觉。哪怕只是个湿冷的铁被窝,她脱下了大衣,踢掉了鞋子,里面衣服都顾不得脱,把自己塞进了被窝。明天再换店住吧,今天实在是没力气了。连拿药塞在自己嘴里的力气都没有。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谷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骆培因和他的女朋友。新女友的脸模糊不清。骆培因注视着他的女朋友,仿佛他的全世界只有她,而谷翘在他的世界之外。
  醒来大额存单不在眼前,谷翘也无法看着上面的数字尽快获得安慰,只好想想她自己的店。早上和他谈到哪儿了,零售市场、oem市场、系统集成市场,零售市场在这三大块软件市场中占多大比例,东北华北华中华东华南西南哪块在零售市场更活跃,凭什么大家不去买更便宜的盗版而去她的店里买正版,盗版对她店里销量的影响……
  其实她还是很想和他聊聊的,光聊这些也行。
  不知怎么回事,之前没见面的那些日子虽然都不在一个国家,一个电话都不能打,但她都不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像今天这样远。
  谷翘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醒来是七点钟,寒冷四面八方地向谷翘袭来。怎么昨天忘记吃退烧药了?
  第111章
  ◎低烧◎
  谷翘从床上爬起来,抄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她就着这杯没热气的水把药咽了下去。
  这家破旅馆可真是不旺她。即使这小屋和被子冰冰凉,但她还是想倒在被窝里,一点儿不想起。是得换个旅馆了,可一想到还要收拾行李,拎着行李箱一步步下楼梯,再等车,把自己塞进车里,再去新旅馆登记入住,把自己和行李送进新房间。以前对她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此刻被分解成一个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光想一想谷翘就觉得疲乏。
  谷翘的身体极度想罢工,脑子却没停止思考。
  谷翘拿起了她的大哥大,闭着眼睛快速按出了一串号码,她抢先笑着说:“表哥,你不用来宾馆接我了,我直接打车去找你。”说得好像他这天早晨一定会像昨天一样来接她。她这电话打过去,就成了,他不接她,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因为她劝他不要来。
  谷翘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的,她自己说完才意识到。
  按理说如果她感冒了,嗅觉应该部分丧失,但此时却格外灵敏,楼下浓郁的藕粉味顺着门缝钻进谷翘的鼻子。
  “你感冒了?”
  谷翘福至心灵,是的,只要说她有病,昨天的迟到也可以更理直气壮。但是谷翘对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定位,她笑道:“有点儿,不要紧。”
  电话那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咱们直接在电话里谈吧。”
  “哦。”谷翘的声音尽力显得非常有活力,比她本来的声音还要轻快,“也好,省得传染给你。”
  “你还住在昨天的宾馆吧。”
  “对。”
  “你房间号多少?”
  这次轮到谷翘惊讶,惊讶之余便是沉默。
  “咱们接下来谈话的时间很长,你的大哥大接听也要漫游费,我还是直接打到你的房间。”
  宾馆房间接听不需要收费。
  谷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这会儿了,她的表哥也没忘记给她省钱。可她根本没住在她说的那间旅馆。
  骆培因从谷翘的沉默中,确定谷翘还住在那间弄堂里的小旅馆,并没有换。以他对谷翘的了解,她不会浪费一分可以省的钱。如果她换了一间不错的旅馆,此刻她在房间里,那她一定会用房间的电话拨打外面的电话,而不是不顾漫游费用大哥大。钱有现成的机会能省而不省,这就不是这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的作风。
  如果她没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真没有。
  此刻她正窝在弄堂里的小旅馆生着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和他分手就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那她和他在一起到底有多沉重连这都比不上?他此刻宁愿谷翘真过得和她说得一样轻松。
  谷翘忽略了骆培因的问题,笑着说:“我打给你吧,漫游费一分钟也就几毛钱,这个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那我等八点半打给你?”
  “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咱们接着聊。”
  谷翘一直没挂断电话,她把两件大衣披挂在身上在电话里和骆培因聊,聊她套装捆绑销售是如何提高了软件的销量。她当初想到套装捆绑销售,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可当时是凌晨三点,她这天才的想法只能憋在心里,无一人可以诉说。她醒着瞪着天花板,突然计算起美国西部的时区,算完想起他在新加坡,此时时间应该差不多。
  谷翘开始还刻意改变自己的语调,到后来她越说越兴奋,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以前谈恋爱三个字,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谈”,他和她不太一样,他好像并不喜欢光谈不做的。但隔着太平洋,他只能在电话里陪她谈。每个字抢着从谷翘嘴里出来,好像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骆培因太过熟悉谷翘在电话里近乎狂热地讲她的发财史是怎样的一种声调,但狂热到今天这样还是少见,她嗓子都要哑了还在说。
  谷翘听到门闭合的声音、她听见有人向骆培因问好、她听见车门开又关上的声音……
  谷翘猜电话那边的人大概开着车在听她说话,移动电话开着免提。
  “你这么急着说话是为了省话费吗?”
  “……”
  “你可以先喝点水,我们见面谈。我马上到你住的酒店,准备一下我送你去医院。”
  他来找她特意送她去医院?他快到她的酒店了?她根本不在那个酒店。他没提前说,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
  谷翘的嘴唇突然黏在一起,吐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非常艰难:“我不住那儿。”他一定会想,怎么连住在哪儿这种事都要撒撒谎
  她的声音放低了,根本不像刚才。
  骆培因并没有在她撒没撒谎这件事纠缠:“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去接你。”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事。”谷翘的脑子飞快转着,“正好那家酒店旁边有个不错的茶楼,表哥,你到茶楼等我,你先吃着,我尽快到。想吃什么,你随便点。”她压抑着咳嗽,但咳嗽声还是在她说“我请客”之前一下冒了出来。
  骆培因等她咳嗽完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听我说,我不想和一个时不时咳嗽并且我不确定思路是否清楚的人谈事,我猜你和我一样,应该想尽快地结束咱们的谈话。而且……”骆培因顿了顿才说,“我是你在上海的唯一一个熟人,到时你的病严重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理。到时不仅耽误你自己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尽管他说的内容很多,谷翘还是无法忽视“熟人”两个字,不是恋人,不是亲人,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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