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发家致富 第174节
现在罐头厂才开门,连第一个罐头还没造出来呢,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不痛快嘛。
贺明珠倒没不介意,只是笑着反问:“你对我们罐头厂的前景就这么不看好吗?”
女工没回应,小声嘀咕道:“那以前饼干厂的厂长也说厂子效益好,那不最后还是关门了吗……”
其他人没说话,但从表情来看,她们在心里是赞同这个女工的话。
杨冬梅急忙打圆场:“饼干厂是饼干厂,罐头厂是罐头厂,虽然用着同一个厂房,但是两家不同的厂子,不能拿饼干厂来类比我们罐头厂啊。”
女工们捧场地敷衍笑了笑,但显然,她们并没能听得进去杨冬梅的话。
贺明珠说:“关于罐头厂会不会是下一个饼干厂的问题,大家可以拭目以待,也可以在日常工作中对比一下两家厂子的不同之处。我只想说,罐头能不能做出来、做得好不好,需要大家共同协作;至于罐头能不能卖出去,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贺明珠将罐头销售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就是说,如果罐头卖不出去、没有盈利的话,责任全部由她来承担。
听到这话,女工们不由得惊讶起来。
要知道当初饼干厂还开着时,负责人成天跑乌城大大小小的单位化缘,半卖半送,求着人家买一点他们厂的饼干,甚至还在街上摆摊,只是最后收效甚微,卖不出去的饼干在仓库堆成了小山,最后没办法,以饼干代替工资,给每个工人发了五斤饼干。
饼干厂的倒闭一方面是因为销售渠道堵塞,大量的饼干原材料和成品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现金流,却又无法变现,直接将生产→销售→再生产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给堵死了。
另一方便则是由于饼干做法老套,口味一成不变,而且由于在制作过程中缺少品控,导致出炉的饼干又硬又难吃,老头咬一口,连假牙都能崩飞。
因此,在没有解决以上两个问题的前提下,饼干厂负责人和女工们越努力越失败,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直到厂子彻底散摊子。
女工们隐约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作为普通工人,她们并没有改变的动力和权力。当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厂里还能发工资,饼干卖不卖得出去就和她们无关。
因为此前在统购统销体制下,饼干厂的生产任务是由街道下达的,原材料也是通过体制内途径而获得,他们无须考虑后续的销售,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生产任务即可。
在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这一套还行得通,毕竟体制内天然具有开厂特权,能够近乎无成本地与上游的供应商和下游的采购商建立排他性链接。
即使有厂子可以将饼干做得更好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法取得原材料,且无法将成品售卖出去的情况下,这些体制外的厂子也只能抱憾关门。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向全国,原本严丝合缝的体制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将外界的空气送了进来,同时,也将“市场竞争”这个新鲜事物带到了所有人面前。
不出意料,习惯了张口等人喂饭的饼干厂缺乏竞争力,没过几年就倒闭关门了。
而女工们在失去稳定的工作后,在抱怨之余,也不禁开始思考和讨论饼干厂倒闭的原因。
如今,她们再次回到熟悉的厂房,所面对的却是陌生的厂名,和更加陌生的管理模式,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依旧会忍不住一惊一乍。
“我已经洗手了,为什么还要再洗一遍?”
“你刚刚洗的姿势不对,手臂和手腕没有清洗到,必须重新消毒。”
“那我已经按照要求洗了胳膊,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洗完手后又系了鞋带,碰到了不干净的区域,当然要重新洗一遍。”
“你们这要求太严了,怎么连戴帽子都要管?”
“头发必须全部扎进帽子里,不然要是在罐头里掉一根头发丝,客人吃到了得多膈应。”
“以前我们饼干厂也没这么多事儿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饼干厂关了门,还把厂房租给罐头厂的原因。”
杨冬梅的管理非常严格,她之前在饭店和食堂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徐和平被管得叫苦不迭,看到她就像老鼠看到猫,撒丫子就溜墙根跑了。
如今杨冬梅把她对卫生的严格要求用在了罐头厂的日常管理,在饼干厂工作时自由散漫惯了的女工们自然叫苦不迭。
“杨主任,你也是给罐头厂打工的,没必要管得这么严,差不多就行了。”
杨冬梅断然拒绝:“既然贺厂长让我管这一摊子事儿,那我就要彻底管好,不能辜负贺厂长的信任。你们也是一样,既然选择来罐头厂工作,就必须按规章制度来,谁都不能例外。”
罐头厂的严格管理不仅体现在卫生操作的要求上,还有对于罐头制作的每一道工序的管理上,这种严格甚至可以称之为苛刻。
比如食物要切成什么形状,加多少克的调料,在火上炖煮多久,装罐时水平线高低,以及罐头的高温消毒时长等等,事无巨细到了繁杂的地步。
有的女工受不了这样严苛的管理,试图悄悄偷个懒,盐随便撒一把就好,炉子烧的火大火小都无所谓,食物煮熟了能吃就行,没必要要求那么多。
但杨冬梅看得很紧,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小动作。
她非常严肃地指出对方的错误,并要求立刻改正。
偷懒的女工不服气地说:“不就是煮熟了菜再装罐子里么,哪儿来那么多的要求。我看按我的法子来,这菜不也挺好吃的吗?再说了,咱们自己在家做饭也没这么多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给大家伙儿都省点事儿。”
罐头厂内面积不大,开阔的空间里说话声传得很广,众人停下手上的活儿,竖起了耳朵,等着看杨冬梅是什么反应。
虽然有工作是好,可要是能少干点活儿就更好了。
“罐头厂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如果你是抱着‘差不多’的想法来的话,我认为你并不适合留在我们厂里上班。”
杨冬梅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
“这里是罐头厂,制作的食物是要卖到千家万户,不是你自家做饭,随自己心意怎么来都行。要让人家掏钱买我们的罐头,就必须要好吃,绝对不能出现今天咸了明天淡了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种尊重客户的意识,那你就不应该来这里。”
杨冬梅的话很重,偷懒女工被说得满脸涨红,声音尖利地说:“什么尊重客户,你们不就是想挣钱吗?!”
“对,我们是想挣钱。”
贺明珠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吃惊地看去,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罐头厂。
“开办罐头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这是最实在的实话,不掺一点水分。如果挣不了钱,那厂子就买不起原材料,卖不出去罐头,也就发不了工人的工资,更没办法继续开门营业。你要是觉得挣钱是不对的,那你为什么要来罐头厂上班呢?”
贺明珠的话尖锐极了,毫不留情地撕破温情款款的薄纱,将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摆在众人面前。
“如果有任何人试图阻碍罐头厂赚钱,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不好意思,罐头厂不需要你,你可以另找下家。如果有人不能接受我的观念,也别为了工资为难自己,咱们好聚好散。”
女工们一时间哗然,没想到这个面嫩的小厂长居然会说出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这简直是逼着人走。
偷懒女工一时间说不出话,想留下,却不愿意服软;想走,又不舍得罐头厂的工资。
和她关系好的女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认个错吧。
杨冬梅向贺明珠点头示意,板起脸大声地说:“在进厂之前,我就和大伙儿说了,我们厂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如果不能接受的话,可以选择不来。既然大家来上班了,就说明你们还是认可严格要求的。既然如此,我希望以后大家在工作中不要再有‘差不多’这种思想,也不要再拿饼干厂和罐头厂来作比较。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既然来了罐头厂,就要按罐头厂的规矩来!如果心里还惦记着饼干厂,那就回饼干厂去吧!”
杨冬梅不希望之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再加上有贺明珠在场,她难得将话说得很重,甚至有些难听,在场的前饼干厂工人们都有些别扭。
“暴发户有什么了不起……”
一道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贺明珠凝神看去,没找出说话的人,她扬声道:
“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说,没必要偷偷摸摸地抱怨。”
“我说你不就是个暴发户吗?!”
偷懒女工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气还是羞,愤怒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咆哮。
“你抢了我们饼干厂的厂房,还逼我们给你干活,你和旧社会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关系好的女工没拦住她,急得不行,低声地劝:“别说了,别说了……”
偷懒女工气到失去理智,甩开对方的手,张牙舞爪地冲贺明珠大喊。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就是有钱吗,凭什么抢我们厂的房子,凭什么要按你的要求来!我们饼干厂原来好好的,都怪你们这些个体户,抢走了生意,害得我们厂子倒闭,让我们这么多人都没工作!你还要抢我们厂房,我们饼干厂好好的牌匾都被改成了什么煤矿人家,是你们先欺负人的!”
偷懒女工将她这么多年的怨气全部倾斜出来,此时的贺明珠已经不再是罐头厂的厂长,而是代表了所有和饼干厂抢生意的个体户,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原本稳定运转的饼干厂被迫倒闭,连作为象征的厂房也被租了出去。
对于有着根深蒂固“以厂为家”思想的人来说,这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原本作为社会歧视链顶端的国企职工,在失去单位和编制后,像是由云层跌落到了烂泥里。
在八九十年代国企成批倒闭的背景下,抱着“铁饭碗”观念的国企职工被迫离开了由单位所构筑而成的、包办了生老病死的“小社会”,这就像
是将一个人从温暖的室内强行扯出来,赤身裸|体地丢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任由外界残酷的寒风摧毁他的意志和肉|体。
不知何时,偷懒女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有你们这些个体户?为什么要把我们饼干厂给弄没了?我好好的饼干厂,怎么就说没就没呢……”
听到偷懒女工的话后,人群嗡地一声躁动起来。
有的人脸上露出同样悲伤的表情,有的人沮丧地垂下了头,也有的人惊疑不定,不安极了,不知要站在哪一边。
这是没在国企小社会长时间生活过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即使明知单位存在诸多问题,即使自己也经常对单位内部的腐败和僵化骂娘,可也就像是自家孩子只有自己能骂一样,当单位真的倒闭关门,原来的标志性建筑挂上了名字陌生的牌匾,还是会让人感到深深的难过与不适。
女工们都知道饼干厂倒闭的事怨不到罐头厂,它们甚至都不是竞争对手,但还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一丝半点的埋怨。
为什么饼干厂会没了……
为什么熟悉的厂房里现在开着的却是陌生的罐头厂……
市场经济的概念太过虚无,如果去怨恨哈耶克的大手,就像是在对空气挥拳,毫无一丝成就感。
而现实存在的罐头厂看起来似乎更适合作为怨恨的寄托对象。
杨冬梅试图安抚偷懒女工,拿起手帕替她擦眼泪。
“同志,你别哭,有话咱们好好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啊……”
偷懒女工甩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不用你来装好人!你不就是想撵我走吗?我走就是!”
有的女工同样不满罐头厂过于严格的管理,闻声附和道:“哼,我也不干了!我一个集体工,为了这点工资受你们个体户的气,不值当!”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有些动摇。
杨冬梅没想到事态会恶化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喃喃道:
“我、我不是想撵你,我就是希望你认真点工作……”
贺明珠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了过去。
“你走吧。”
她没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一派乱象,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事实上,我并不是非要饼干厂的职工不可,相反,之所以让你们来罐头厂上班是不得不接受的租房条件。也就是说,对于饼干厂来说,你们是必须要甩开的包袱,也是罐头厂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出这种话,偷懒女工一时愣住:“你!”
“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杨主任也把利害关系都向你们分析了,如果对于罐头厂的基本要求都无法达到的话,我不认为你们适合留在这里工作。”
贺明珠冷淡地说:“所以,你们随意,想走就走。只不过,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这是单向道,没有回头机会。”
原本是想用不干走人来拿捏罐头厂的几个女工,这下都傻眼了。
有人反应快,立刻就说:“你不是说了,让我们在厂里上班是租房条件吗?要是我们都走了,厂房你也别想继续租了。”
“就是,我们都不干了,饼干厂肯定要把厂房收回去!”
她们不是真的想走,只是想用“走”来作为要挟,这在国企内经常发生,“撂挑子不干”是一种有效拿捏上级的手段,来威胁对方答应己方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