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湿哒哒的、黏腻的血液从她的胳膊上,刚刚被咬开的口子里流出来。
  张顺很久没有喝过一口水,干裂的嘴唇感受到液体的润泽,下意识从她胳膊的伤口处吮吸更多的血液。
  贺岁愉眉头皱起来,另一只手在腰侧摸索什么。
  张顺一心扑在久违的“食物”上,没有注意到贺岁愉的举动。
  “噗嗤——”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没入他的脖子,鲜血顿时喷溅出来,喷到了贺岁愉的脸上、嘴唇上。
  她胳膊上像野兽一样的撕扯力道消失,张顺倒下了。
  贺岁愉也很久水米未进了,感知到嘴唇上的湿润以后,她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很久没喝水没进食的嘴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但是贺岁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间,她身子抖了一下,手上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口腔迟钝地尝出来了铁锈味儿。
  贺岁愉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但是什么都没呕出来。
  这把匕首是当初买那些挖地道的工具时,一起买的,她谁也没告诉,就一直悄悄地随身携带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能需要用它来防身。
  她看着张顺的尸体,肚子饿得像是火焰在灼烧,发痛发烫,再饿下去,她可能会饿死在这里。
  黏成浆糊似的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割下一块肉……
  鬼使神差地,她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朝他的胳膊伸去,却在刀刃划破张顺的袖子,即将碰到他的皮肉时,忽然停住了。
  她松开手,任由匕首落在地上。
  她颤颤巍巍地收回那只几乎被咬下一块肉、刚刚拿起匕首的手,用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她刚刚在想什么……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有人性。
  泯灭人性的人,与野兽何异。
  纵然他们有一些人那样做了,可是她,绝不能突破最后的底线。
  贺岁愉捡起地上的匕首,放回刀鞘里,重新挂回腰间。
  她可能真的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经过张顺的事情这么一闹,她原本模糊沉重的意识反而清醒了几分。
  一片漆黑中,她寻着记忆的方向朝地道的出口爬去。
  即便要死,她也想要死在外面。
  这里好黑,好冷。
  贺岁愉在黑暗中慢慢挪动着,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终于爬到了地道出口,她费力地推开那块地板,爬出了地道。
  正是一个天光明亮的白日。
  没有下雪,似乎还有太阳。
  贺岁愉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白天了,似乎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躺在地板上,看着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摆设。
  不知道躺了多久,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耳边有一些男人的声音混乱响起。
  “嘿!这还有个活着的女人!”
  “咱们哥几个把她分了吧!”
  “你想死我可不想!还是老老实实把她献给大人吧,到时候还能多赏咱们几块肥肉!”
  贺岁愉费力地睁开眼睛,但是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一辆板车上,板车颠簸,车轱辘滚过被鲜血浸染的沙土,发出吱呀吱呀的腐朽声音,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极度饥饿之下,五感早已经退化,所以她并没有分辨出空气中浓郁的味道,是尸体腐烂的臭味,也听不清披着人皮、泯灭人性的叛军们在说什么。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不见遍地的尸体。
  她只是在想。
  真好,她死在了有阳光的地方。
  板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着,时不时碾过地上的尸体,造成剧烈的颠簸,让板车上躺着的纤瘦的贺岁愉整个人都被颠得腾空起来,然后又迅速“砰——”一声砸回板车上,就像案板上被颠起来一块肉一样。
  按理来说,应该会砸得很痛,但是贺岁愉的痛觉都已经变得麻木了,能感觉到痛,但是远不及从前清楚。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不知道走了多久,
  忽地,拉着她的板车停了。
  叛军混乱起来。
  板车倾斜,“砰——”一声,板车一侧砸在地上,贺岁愉从板车上滑下去。
  那些人似乎很慌乱,在疯狂逃窜奔走。
  “城破了!”
  “大军入城了!”
  “郭威的军队要来了!”
  贺岁愉后来渐渐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眼前也渐渐黑暗下来,冬日的刺骨寒风刮过,原本落在身上的温暖阳光,似乎也在一点点变冷。
  就像她的意识一样,一切,都渐渐归于岑寂。
  突然,地面隐隐约约颤动起来,沙砾跳跃,仿佛在压抑着某种令人心震颤的激动心情。
  “嗖——”
  一只羽箭划破长空,犹如破开了压抑的黑色幕布,让外面的天光渗透进来。
  紧接着,军队的铁蹄冲破城门,踩过遍地的尸体,沿着城中的主道奔驰,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漫天的黄沙里,飞扬的旗帜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帜上的色彩分外鲜明。
  有人骑着赤色的骏马,如一道迅疾的闪电,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银色的盔甲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没有人注意到某一条狭窄街道上,靠在倾斜板车上的已经无限濒临死亡的姑娘。
  第58章 第58章这年冬日下了一……
  这年冬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大雨瓢泼而下,像是要冲刷干净这座城的所有罪孽和冤屈。
  雨水洗去城墙上的血迹,冲刷干净街道石板路上的血迹,昨日种种地狱之景,仿佛都像是一场走远的噩梦。
  永兴,还是那个永兴。
  赵九重不眠不休找了好几日,一刻不敢停歇,连觉都没睡,发挥了所有的人脉找一个人。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偌大的永兴城里,死了那么多人,数天之前满街都是横斜发烂的尸体,现在已经被清理搬运的七七八八了,赵九重跑遍了整个永兴城,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全部都是贺岁愉浑身血淋淋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他入城时目睹了城中的惨状,知道赵思绾和手下的叛军是如何折磨城中百姓的,因为亲眼见到过,所以就更不敢想象她会有如何遭遇。
  离开襄州那日,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时常在梦中与那日的她重逢,可是他刚要说出想要她一起去邺都的话,画面一转,又成了永兴满城的鲜血与尸体。
  他无数次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一天不主动邀她一起去邺都,即便她不会同意跟他一起北上去邺都,他也应该强势地阻拦她去永兴才对。
  如果他早知道永兴会发生叛乱就好了,他绝对不会让她去永兴的。
  悔恨像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他能有选择,他绝对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地狱。
  赵九重不分日夜的操劳和忙碌,城中的叛乱刚平定,正是大家大显身手,去上头面前领功受赏的时候,赵九重却浑然像是忘了这回事儿,有时好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影。
  有同赵九重时常一起当值的同僚十分奇怪赵九重近日总是神色凝重,往常还时常与他们这些兄弟说笑,自打永兴叛乱以后,这小子脸上就没了笑意。
  他还以为是这小子年轻,担心上战场打仗,没想到永兴的叛乱都平了,这小子脸上表情反倒愈发凝重了,怪哉!
  而且,他自打入了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这些和他住在一起的见他的时候都少,这小子不会是背着他们偷摸地升官发财了吧?
  在赵九重又一次下了值便匆匆离开以后,那同僚与旁边的人奇怪道:“元朗这是找什么,这么多天连觉都不睡?”
  旁边的人面露诧异:“你不知道?”
  那人满头雾水,“知道什么?”
  旁边的人回答说:“他未婚妻在永兴啊。”
  那人哈哈笑道:“敢情这小子是背着兄弟们偷偷去见未婚妻啊!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调侃他!别人都忙着战后清场,就他一个人天天跑出去找媳妇儿!”
  “不是。”那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这人见对方表情不对劲,察觉到其中有异,正要仔细再问。
  旁边这人低声道:“他未婚妻是在永兴城被围之前来的永兴。”
  那同僚脸上的表情当场就僵住了。
  旁边这人见他晓得了,便低声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元朗面前提这事儿,谁提他跟谁急。上次有个兄弟不晓得调侃他,元朗当场就黑了脸,有个人说他未婚妻肯定死了,元朗听了当场就跟他打起来了,还惊动了柴牙内!”
  好一会儿,赵九重那同僚才回过神来,感叹了一句:“我滴个乖乖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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